美麗姨媽是母親的表姐,現在她是一個瘦削的老太太了,隔兩三個月會來串串門。來的時候從不敲門,悄無聲息地閃進來,每次總要嚇我們一大跳。她談話的中心內容是與同住的堂姐互相吵罵的過程,她可以把相罵中的細枝末節細細道來。兩人之間互相謾罵的粗話髒話一句都不漏過,全然不顧自身形象和座中有兒童。生怕錯過了一句自己罵人的精彩句子,會顯得自己無能;又生怕漏了一句對方罵自己的話,會令聽者分不清是與非。她不來的日子,母親會牽掛她,她來了之後,又總引得一家人唏噓不已。

母親說她年輕時很能幹的,18歲就開始到外貿公司上班,是那個年代很令人羨慕的職業女性。而現在的她把去銀行存錢取錢都看做一件困難的事,她不會,每次都要央求我母親陪她前往。

美麗在年輕的時候,一點也不曾辜負她的名字,是家族裏最出挑的女子。見過她攝於20世紀50年代初的照片,二十來歲的她,穿著旗袍,頭發是燙過的大花卷,明亮的眼睛,微翹的鼻子,揚著頭驕傲地微笑著。

美麗的父親是一家外輪公司的職員,會說一口洋文,還有幾個外國朋友,有著不錯的收入,隻是家裏孩子多,錢總是不夠花。美麗中學一畢業就到一家外貿公司做打字員,來來往往的朋友都互稱“小姐”與“先生”,與在廠裏上班的互稱“小姐妹”、“老阿哥”之類的人群顯然屬於兩個階層。

母親說,那時候家裏一個遠房親戚堂舅公簡直是迷上她了。論輩份美麗要稱他“舅舅”,其實他不過比美麗大3歲。他黑黑高高的,一臉的厚道,一看就是那種不大會討女人歡心的男人,但他的確是愛上了美麗姨媽。他幾乎每天下了,班都過來看看美麗,坐到晚飯時分才告辭。他一言不發笑嗬嗬地坐在那裏,把美麗的一顰一笑,當作一部精彩的電影在欣賞。美麗對他的態度很曖昧,大約有這麼一個忠心的追求者天天這麼充滿柔情地望著她,令她有一點點被愛的滿足,況且每次來他都給美麗的弟弟妹妹們帶來他們喜歡的禮物,有時候是幾瓶冷飲,有時候是一包糖果。弟弟妹妹們都盼望著他來呢。美麗姨媽一般是不大理會他的,有時候她約了他,又不理他,故意跟妹妹聊天繃毛線,再得這個興衝衝趕來的老實男人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美麗的父母倒也喜歡堂舅公,隻是覺得美麗是幾個女兒中最出色的,輕易給了這麼一個男人有點不上算。他們希望堂舅公去追求美麗的妹妹美珍。美珍又瘦又小,既沒有美麗漂亮,也沒有美麗活潑。可是堂舅公目不斜視。樸實的人居然說出什麼“美麗如果不答應我,我這輩子就不結婚”這樣昂揚的句子,一時成為家族中的頭號新聞。

美麗的愛情遊戲玩了兩年多。堂舅公的公司搬去了一座濱海城市,他來同美麗道別,帶著他家裏祖傳的嵌寶戒指,請求她同他一起走,但美麗不肯。據說,他留下了戒指,失落地走了。美麗自此再也沒有遇到過如堂舅公一般真誠和耐心的追求者。

當然美麗是不乏追求者的。克良是一家大廠的科員,業餘喜歡攝影,為美麗拍過許多照片。還有一位張先生,是美麗的同事,家境不錯,對美麗若即若離,從來沒有一句準話。美麗一直沒有遇到特別中意的男士,漸漸也習慣了同男人們玩玩愛情遊戲,無可無不可地吊吊他們的胃口,就像當年待堂舅公一樣。不知不覺地,弟妹們長大了,有了工作。美麗養家的擔子輕了,而那些男朋友們也各自成家去了。從來小曾有男子好好追求過的妹妹和女友們都嫁了,美麗的對象依舊不知道在哪裏。直到38歲那一年的秋天遇到了老梁。

老梁長美麗20歲,有過兩次婚史。第一個太太去世了,第二個太太離了,兩次婚姻給他留下了三子一女。美麗在認識老梁的那個晚上恰好同母親吵了一架,心裏煩,不料卻在那個晚上遇到了春風化雨一般的愛情。不知是美麗寂寞得太久了,還是老梁的婚史給了他奪取女人芳心的謀略。老梁每天給美麗寫一封信,年近四十的美麗恢複了少女情懷,天天傍晚會去門口信箱裏拿信。如果沒有就怏快地拖著步子上樓,如果拿到了就歡快地奔上來。鄰居們習慣了在她的腳步聲裏捕捉她的愛情訊息。有一次因為太高興了,美麗還在小小的廚房裏轉了一個圈,差點撞翻了母親手裏的一碗湯。母親當然不會讚成美麗的這次戀愛,總覺得不合適。不久,母親病了。老梁借這個機會來探望未來的丈母娘,陪老人說非常貼心的話,送來非常可口的點心。春天的時候,美麗的母親去世了,老梁幫著美麗操辦了一場很體麵的葬禮。初春的天氣已經很熱了,老梁耐不住熱,取下了從秋天一直戴到春天的帽子,在美麗母親的葬禮上,大家發現尋尋覓覓那麼多年的美麗喜歡的人居然是一個沒有幾根頭發,看起來像他父親一樣的老頭子,不覺有些失望。但老頭應對得體,處事大方,又讓大家寬心少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