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擷英
作者:陳正賢
文壇有論爭,方有進步。而在學術論爭中揮舞政治大棒,則是小人所為。汪琬對歸莊之“揭私隱”,正是這路貨色。
清初文壇曾發生過多起文人之間的訟爭事件,這幾起訟爭事件起因不同,內容不同,但中間都夾雜了很多意氣之爭或門戶之見。雖然其中有是非曲直之辨,但不可簡單地以甲是乙非來判定;雖然雙方有互相指責、互相詆毀的言辭,但又不能籠統地作文人相輕看待。學術理論問題與個性品行問題的交錯混雜,是這幾起訟爭事件的一個共同特點。
錢謙益與朱鶴齡箋注杜詩之爭
錢謙益與朱鶴齡都是明末清初的詩人學者,錢謙益是當時文壇盟主,朱鶴齡雖然沒有什麼功名,但在箋疏訓詁上有很深造詣。兩人相識於1654年的“假我堂”文宴。因欣賞朱的學問,第二年錢謙益請朱鶴齡來家坐館,教授贅婿趙管,同時幫助自己箋注杜詩。到錢家後,朱以自己的杜詩輯注向錢請教,錢閱後很為稱賞,便將自己的《讀杜小箋》、《讀杜二箋》,以及所藏杜詩吳若本、九家注本全部交給了朱,並對朱說:“希望為我續補成之。”在此後的兩年多中兩人合作比較愉快。1657年杜注稿初成,錢應朱氏之請,為作《吳江朱氏杜詩輯注序》以贈。朱氏離開錢家後,“見一越友選時賢詩,嗤薄豔體”,產生箋注李商隱詩集的想法。他把這一想法告訴了錢謙益,得到錢的幫助與支持。錢將好友石林(名道源)的舊注稿本贈送給朱。朱於1659年完成李注並刊刻,錢為此書寫了序。之後朱又繼續他的杜詩箋注工作。
1662年,朱氏帶著已經完成的杜注定稿本第二次到錢家坐館,並將稿本交錢閱示。錢看完全稿,發現這個稿本不僅將他借李唐時事、以古喻今、寄托明朝興亡與自己身世之感的一些文字全部刪去,違背了他箋注杜詩的微旨,還在引事釋文上存在不少紕繆,有的還很可笑。遂用小簽標識,讓朱加以改正。但沒想到朱看後心裏很不高興,認為這是錢氏在吹毛求疵,自己刪去的隻是與原作無關的文字,因此隻勉強改正了幾處小錯誤便草草了事,交回錢謙益。同時告訴錢氏,書稿已準備付梓,並要求將他的名字列於書前。錢氏見自己所標的地方大多沒有更正,便拒絕了朱氏的要求。他對朱氏說,這不是自己倔強固執,而是對箋注杜詩慎之又慎而已。此時,錢謙益已經明白朱氏已經不可能將他的原本付刻。
經過一番考慮,錢謙益專門去了一趟吳江,與已經回家的朱氏交談協商,提出朱氏將那些有價值的箋注交給自己,供他斟酌使用,並在以後自己的杜詩注本中寫明是朱氏箋注,但這一要求為朱氏拒絕。友人潘檉章出麵調停,但沒有結果。
錢朱合作注杜詩由此產生裂痕,並隨之發生衝突。錢謙益請朱氏幫忙,是考慮自己年事已高,已沒有精力全注杜詩,想讓朱氏續補成書,了卻一樁心願,不料朱氏反客為主,所成定稿,將自己的原稿弄得麵目全非。對此,錢氏心中甚是不快。不久,錢作《草堂詩箋元本序》,對朱氏及其注解進行冷嘲熱諷,後又將這個序文冠於《錢注杜詩》,使得兩人矛盾完全公開化。朱氏也不甘示弱,作《輯注杜工部集序》予以回擊,反唇相譏;又作《書元裕之集後》一文,以“人臣身仕兩姓,猶女子再醮”影射貶斥錢謙益屈節仕清;又以元好問在金亡後隱居不仕,對元朝無一指責之語,反襯錢仕清後對清廷仍然心懷怨恨,在詩文裏訕謗詆毀。衝突發生後,錢氏弟子錢曾等人站在錢謙益一方,吳江一些士人站在朱鶴齡一方,為兩人撐腰助陣,推波助瀾,使事件影響很快遍及學界。訟爭雙方唇槍舌劍,互相攻訐,時間達大半年之久,以致矛盾不斷升級,雙方的怨怒情緒達到頂點。
訟爭開始後不久,雙方即停止刻書,目的是為了對箋注作進一步斟酌修訂,以免給對方抓住把柄。1664年,錢謙益去世。大概是事情已經過去多年,朱鶴齡對錢謙益與訟爭事件有了一個冷靜客觀的認識,寫了《聞牧齋先生訃二首》,對錢的逝世表示惋惜和哀悼。又在此後他的《杜工部詩集輯注》刊印時,於卷首補了錢序,還在附注裏回憶了注杜往事,稱錢謙益為“曲成後學”之師,對訟爭時自己的不敬表示了慚悔。當代學者洪業先生在《杜詩引得》中說:“雖然注杜之爭乃錢、朱二人之不幸,而杜集之幸也。考證之學,事以辨而逾明,理以爭而逾準。”壞事轉化成好事,這大概是錢朱兩人都沒有想到的。
歸莊與汪琬因歸有光文集之爭
歸莊是明代散文大家歸有光的曾孫,清初卓有成就的文學家與書畫家。汪琬是清初文壇頗負盛名的學者與古文家。歸汪兩人都是極有個性之人,都因善罵不容於人而聞名當時。
歸汪之爭起於歸莊編刻歸有光文集。歸有光去世後,他的文集曾經三次刊刻,但這三個刻本遺漏很多,又有妄加刪改的情況。由於當時印數不多,到歸莊這一代,稍處僻遠的地方已難以找到歸有光文集。為使一代文宗的文章“垂百年而名益彰”,同時也弘揚自己的家聲,歸莊打算編刻一部歸有光文集,使號稱“明文第一”的歸文,有一個完備的集子。但此時歸氏家族早已衰落,歸莊之父早年也曾萌發過刊刻先人文集的念頭,終因力不從心作罷。到歸莊這一代,生活更為困窘,以至到了“藉文以糊口”的地步。但為了在自己這一代實現這個願望,歸莊本著一種信念並花費巨大的心力來編校《震川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