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紙

短篇小說

作者:賈穎

賈穎,1971年生於遼寧丹東。2008年起從事文學創作。獲2010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丹東市政府文學獎。現供職丹東某機關。

付大壯能聽見聲音的時候,耳朵總存不住聲音。

等他長到了八歲,大病一場,身體發熱,一直燒。燒到第三天,他聽到“轟”的一聲,像是氣球爆炸的聲音,而且就爆在了他的腦仁兒裏。從此,他聽不見聲音了。

爸爸媽媽撂下生意,從沈陽回來,給他配上了助聽器。他們商量了半天,拒絕了讓付大壯去特殊教育學校的建議。他們說,要讓他像正常孩子一樣去上學。

現在,付大壯已經上初二了。從前存不住的聲音,現在根本就進不到他的耳朵裏。他有助聽器,可他並沒有因此就聽到更多的聲音,或者聽懂更多的話。那次“爆炸”倒是把他的一雙眼睛練得更加發達了。他能通過說話者上下翻動的嘴唇和舌頭,把一句話猜得八九不離十,甚至能分辨出南方口音和北方口音。但是,他的嘴卻跟著耳朵一起退化了。說出來的那些個字,像是被誰扯斷了的珍珠項鏈,珠子劈哩叭啦散落,滾得四處都是。等把珠子劃拉到一起,又發現少了幾個,串珠子的鏈子也不見了。他自認為是說了一句完整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裏,卻成了互不搭界的隻言片語。

越是聽不著,越想著要聽清楚。越是說不成囫圇話,越是有很多的話要說。清明節,爸爸媽媽回家掃墓,付大壯提出要一個手機。他要把那些散落一地的語言,用手機給串起來。

爸爸說,要手機有什麼用。

媽媽說,要個別的吧,你能用得上的。

當語言無法流動的時候,付大壯習慣地采取了肢體語言。他摘掉助聽器要往地上摔,被爸爸眼疾手快地攔住。付大壯揮舞著雙手,在空中比比劃劃,嘴裏“啊啊呀呀”地嚷著,然後憤怒地轉身回到自己房間,把門“哐”的一聲摔上。摔門的聲音,他聽到了。他覺得這個聲音很能代表他的心情,於是把門打開,又一次“哐”地摔上。

第二天,爸爸買了新手機——帶著一個漂亮的包裝盒子,把自己的舊手機給了付大壯。爸爸用新手機給兒子照了相,和媽媽一起回沈陽,打理他們的建材店去了。

雖然是舊手機,屏幕上還有一道裂痕,但是,付大壯的生活卻一下子豐富起來了。他的指尖忙碌地在按鍵上跳躍、滑動,每一個鍵按下去,都像是一個音符從他的嘴裏跳出來。那麼多的聲音沸沸揚揚地充滿了他的日子。他給老師發短信。他給同學發短信。他給他能夠想到的每一個人發短信。

在付大壯熱火朝天地擺弄著手機的時候,他姥兒出麵幹涉了。他姥兒想盡辦法想讓付大壯明白,手機就是個影響學習浪費錢的物件兒,幾次三番地要沒收。付大壯自然不肯上繳手機。憋了一肚子的話正說在興頭兒上呢。沒有了手機,他所有的話就沒了出口。日子也跟著變得東倒西歪,扶不成個兒了,就像盲人失去了手杖。

圍繞著手機,拉鋸戰進行了幾個來回。最後,兩個人在連比劃帶說的溝通中,達成了一致的意向:付大壯每天去學校附近新開的超市排隊,領回一卷兒手紙,他姥兒把手機交給他。領不回來,手機就由他姥兒代為保管。

來客多超市就在付大壯學校門口,距離他家也不過十分鍾的路程。超市為了搶占商機,把清早出來溜彎兒鍛煉的中老年人確定為主流客源,又把營業時間比新瑪特等大型超市提早了一個小時。為此,他們製定了各項優惠政策,其中最有力度的一項,就是購買貨物的前十名顧客,不分老幼,都能領到一卷兒手紙。

以前,超市隻是贈送煙盒大小的紙手帕。付大壯他姥兒經常顛兒顛兒地去排隊,隔三差五的領回一小包紙手帕。上個月,他姥兒不小心扭了腳踝,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贈品由紙手帕升級為厚墩墩的手紙了。

於是,每天早晨七點二十,付大壯便從家裏出發,心裏想著手機,想著一天裏要用手機說的話,猜測著手機裏會收到什麼話,走十分鍾到來客多超市。排隊三十分鍾,然後,衝進超市,拿一瓶礦泉水。結賬。領一卷兒手紙。背著手紙去學校,在八點十分開始第一堂課的時候,準時坐在教室裏。

超市贈送的手紙豐富多彩嗬。開始的時候,贈送的是“五月花”和“心相印”。後來是“草草堂”和“風花”。再後來,手紙沒有名字了,隻是用透明的塑料包裹著。有的印著綠的粉的花紋。有的什麼也不印。包著塑料的手紙像是穿了一件透明的雨衣。

和他一起排隊的,都是老年人。他們好像很熱愛排隊,總是擠在這裏擠在那裏,忙著排各種隊。他們大多數都是胖的、慢的,身上散發著廚房的氣味。付大壯被擠在他們中間,每一次,超市的大門一開,他就身不由已地被人浪裹挾著,等他站定的時候,已經被帶到超市裏了。這個感覺很好,像乘坐熱烘烘的扶梯。

並不是每一次都能排進前十名。這倒激發起了付大壯的熱情。漸漸地,他喜歡上了這個排隊的遊戲。當他像個衝鋒的戰士衝向超市,快速地從貨架子上夠下一瓶礦泉水,再以衝鋒的速度衝向收銀台時,那一卷兒等在終點的手紙,就成了他的戰利品。他把手紙塞進書包,擠在一堆書本中間。為了讓手紙扁一點,他每一次都用指尖摳破塑料紙,讓手紙鬆口氣。

有時候,付大壯會覺得自己也像是一卷兒裹在透明塑料裏的手紙。不同的是,他是被不透明的聽覺給裹住了。他不會啞語,也聽不清旁人說的話,他說的話旁人也聽不懂。他和這個世界好像就那麼隔著,誰也走不進誰。

他想著,有誰,能拿一根針,在他的生活裏紮上一個針眼,讓他的生活和外麵的空氣流動起來。把他的味道帶到外麵,再把外麵的味道帶進來。

春節了,爸爸媽媽終於回家了。他姥兒把媽媽領到付大壯的房間,掀開床上的藍色床單,讓媽媽欣賞他領回來的手紙。床太矮了,媽媽貓下腰也看不真切。於是,媽媽就雙腿跪在地上,撅著屁股,腦袋很別扭地歪向床下,臉腮幾乎貼在地上了。

等她爬起來的時候,付大壯在媽媽臉上看到了開心的笑容。媽媽拍了拍付大壯的肩膀,說,兒子你真能幹,咱們都能開一個手紙專賣店了。

看到媽媽的表揚,付大壯覺得自己的行動有了特殊的意義。從此,他在手機短信裏熱烈而執著地向媽媽彙報他領到了什麼手紙。紙質是薄而鬆的還是厚而脆的,顏色是蒼白的還是略顯暗灰的,是硬紙殼撐起的紙卷兒還是實心的紙卷兒……每一個字和詞,他都是帶著表情寫到手機上,再發送給媽媽。每次媽媽的回信都像是被按了重複鍵的複讀機,總是那一句話:兒子,你真能幹。後來連這一句重複的話媽媽也不說了。媽媽不說,付大壯也堅持告訴她,我又領到手紙了。

雖然付大壯總是鍥而不舍地發短信——給同學給老師給爸爸給媽媽,甚至半夜想起了什麼,也要爬起來,發一條短信出去。可是,他收到的回複越來越少。

媽媽說,太忙了。爸爸本來就不愛說話。他隻會看短信,不會發短信。他讓媽媽發信息給付大壯,說,爸爸要開車給人家送裝修材料,不能總看短信。媽媽也說,她要看店,要應酬那些來買裝修材料的人,沒有時間說那些不重要的話。

再後來,班上的同學也不像剛開始那樣,有事沒事地用手機跟他說幾句話了。隻有兩三個同學會在他發出短信後,偶爾回一下短信。

付大壯覺著,自己就像超市贈送給顧客的手紙一樣,是爸爸媽媽婚姻的一件贈品。不過,他這個贈品有點兒糟糕,是個殘次品。對於同學們來說,他也像是贈品一樣無足輕重。他想盡各種法子要擠進正品裏,擠了半天,他還是遊離在集體之外。

好在,還有另外的短信。

每天,他都要收到陌生人的短信。每天一兩條,很有規律。對這樣的短信,付大壯每一條都認真地回複。

他給辦理各種證書的電話回短信,說,我現在還不用證件,等我需要的時候再聯係你,謝謝。他給讓他往卡裏麵彙錢的電話回短信,說,我是學生,我沒有錢。有一個電話號碼,總是發信息問他寂不寂寞。問號的後麵接著說,我可以用溫柔的愛撫讓你飛上雲霄。他回信息說,我不寂寞。我隻是聽不見,謝謝。

他想象著那些人收到他的回話後,是什麼樣的表情。這些陌生的源源不斷的短信,像是印在手紙塑料包裝上的彩色花紋,一下子斑斕了他的視野。

付大壯想,這個世界真是太忙碌太有意思了。有人要回收名煙名酒,特意注明是高價回收。有人問他想不想玩兒一夜情,激活生命。有人要為他複製卡號,監聽老公老婆領導和情人的電話。還有人要為他做槍手,殺掉或者整殘他的仇人,而不必承擔法律責任。

付大壯覺得他不再是裹在透明塑料裏的一卷兒蒼白的手紙了。手機成了他和世界交流的一個針眼。他從這個針眼呼出的氣體,參加了世界的大循環。而他呢,也吸入了通過這個針眼流進來的世界的氣味兒。

他每天快樂地排隊,領一卷兒手紙。接收各種信息。回複各種信息。他的腦袋裏不再是模糊的嗡嗡聲,而是擠滿了各種聲音。使得他迫切地希望自己不是十五歲,而是二十五歲,三十五歲,可以理直氣壯地參與到那些聲音裏。

付大壯走出超市,清早的陽光直直地射過來。他本能地閉了閉眼睛,腦袋向左邊閃了一下,躲過刺眼的陽光。他的左手攥著手紙,右手把著斜挎在右肩膀上的雙肩挎書包帶兒,動作熟練地把肩一抖,翹起的右腳接住了書包,然後打開書包,把手紙塞進去。他準備給媽媽發一條短信,說,媽媽,我又領到一卷手紙,是文彩牌兒的。加上今天這卷兒,我一共領到五卷兒文彩牌兒手紙了。

可是,手機沒了。

付大壯第一遍翻找口袋和書包時還有些漫不經心。在他第三遍翻找所有的口袋、倒空了書包也沒找著手機的時候,無聲消失的手機變成了一隻無形的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呼吸困難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