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婚禮
中篇小說
作者:餘澤民
餘澤民,作家,翻譯家。著有中篇小說集《匈牙利舞曲》、長篇小說《狹窄的天光》、文化散文《歐洲的另一種色彩》《咖啡館裏看歐洲》《歐洲醉行》等,多篇作品發表在《十月》《當代》《大家》等期刊,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多次轉載。
1
許磊在這個連上廁所都感覺活在中世紀的古城裏一晃住了三年,並且養成了搬家的習性。搬家的原因不是房東賣房,就是租金太貴,隻有一次是由於鄰居家的煤氣罐爆炸。三年裏,男孩平均不到半年就搬一次,不過對有流浪幻想的年輕人來說,這算一種流浪演習。許磊共有兩隻黑皮革箱,一隻塞衣服和床具,另一隻裝樂譜、音樂碟和日用零碎,關箱即走,開箱即住,不會因為離開哪兒而傷感。他還有把薩克斯風,寂寞時拿它當抱枕摟著。男孩喜歡裸睡,這會讓他感覺自己是一樣自然元素,像林中的風、地上的葉、拂曉的晨光或午夜的黑暗,不刻意改變,也不追求恒常。
古城很小,隻有兩趟公車,56和89路。前一路紀念被平反了的“納吉事件”,後一路紀念體製變革。東歐劇變之前,這兩路車叫117和129,分別跟十月革命和斯大林生日有關。由於城小,再怎麼搬也搬不出多遠,但這種象征性的遷徙,總能給許磊帶來成長的興奮。每次租房,他都找盡可能高的樓層,即使望不到城堡山或多瑙河,也可以俯瞰錯落的屋頂或羊腸老街。奇怪的是,出國前他有恐高症,參觀天安門城樓都不敢靠近偉人閱兵時攥過的扶欄,可一到這裏,潛伏在身上的野性就複活了。許磊在偌爾德·南多爾音樂學院自費留學,一邊學吹薩克斯風,一邊學拗口的匈牙利語。
許磊的父親是雁崗市金融口的財神爺,母親在省外貿當副總,哥哥在香港銅鑼灣開時裝店,姐姐遠嫁芝加哥當美國主婦。按照他的背景條件,本不該憋在這個巴掌大的中歐小國,不要說英國美國澳大利亞,他就是想去北極,也非異想天開。出國前,許磊在一家光學技術研究所上班,隨著周圍人下海的下海、出國的出國、結婚的結婚,再加上一次失戀刺激,男孩動了離家的心。許磊身上很有“80後”那股自我勁兒,他出國既不為淘金也不為鍍金,隻想變個環境換個活法,給自己一個新開始。一天晚上,他看完最後一集連續劇《奮鬥》,一本正經地向父母宣布:打算出國讀一個MBA,說他不想留在國內隨大流地拚職稱謀級別當房奴打遊戲當剩男……對父母來說,兒子求上進自然是好事,母親當即表示:如果申請獎學金太難,可以送他自費留學,去哪個國家任他選,隻要不去非洲就行。
有了父母的許諾,許磊馬上開始打探,在某中介公司谘詢處的資料架上,他被一張橘紅色調的全景照片吸引了:那是一座絕對地道的歐洲古城,彩色的牆壁,疊落的屋簷,鋪著黑色石塊的老街,在夕陽下反射金光的教堂鍾樓。而且,那座城的名字非常洋氣,叫“艾斯特宮”,一聽就是在歐洲,讓他聯想到盧浮宮、艾菲爾鐵塔和《致艾麗斯》。遺憾的是,中介說那裏讀不了MBA,隻有一所音樂學院招留學生。
音樂就音樂!許磊在想象中朝自己手心啐了口吐沫,像是跟誰在賭氣。話說回來,他小時候練過幾年鋼琴,大學裏還玩過吉他,吹過笛子。中介老板察言觀色,捕捉到了年輕人神色的變化,立即見風使舵地恭維說:“一看你就是懂藝術的,感覺很準,不像那些土老帽,就知道紐約倫敦溫哥華。學音樂就得去奧地利,那裏是音樂之鄉,莫紮特老家。宋祖英的名氣怎麼來的,不就是去金色大廳唱過一把?”見男孩在聽,男人又搜腸刮肚地拉出肖邦、貝多芬等一大串名單陪綁,並信口開河地補充一句,“我要是沒記錯,理查德·克萊德曼都到那裏進修過。你去那裏學幾年回來,不是大師,也是名星,可以到《藝術人生》裏哭一鼻子。到了那時,我追著喊著求你簽字,你都不會搭理我。”
就這樣,許磊在中介的忽悠下簽了合同,交了定金,抱回家一堆介紹資料。細讀《招生簡章》,他才發現艾斯特宮並不在奧地利,而在匈牙利北方,跟斯洛伐克隻有一河之隔,不過,男孩並沒有為此掃興,那條河畢竟是施特勞斯圓舞曲裏的多瑙河。再查資料,匈牙利雖不是莫紮特的故鄉,但出過李斯特和科達伊,柴可夫斯基和勃拉姆斯全都寫過《匈牙利舞曲》。學院介紹裏特別提到,李斯特專為艾斯特宮大教堂譜寫過彌撒曲。彌撒,這個詞聽起來讓人從內到外感到舒服,就像“羅曼司”或“歐羅巴”。
對於二十三歲的兒子要去匈牙利學音樂,父母雖感意外,但並沒失望。妻子安慰丈夫說:“你瞧,咱們一家子都是掙錢的,還怕養不起一個藝術家?再說,你兒子要是真能變成郎朗、李雲迪,不僅有錢,還有地位。”許磊動身時,父親不僅塞給兒子一遝美金,還特意上街給他買了張宋祖英金色大廳演唱會的原版碟。兒子明白這畫外音:希望他有朝一日功成名就,衣錦還鄉。許磊將CD塞進包裏,沒說什麼,他很清楚父親的願望實現不了,因為他出國隻為獨立,沒有野心。他之所以選擇這座無名小城,就因為不想給自己奮鬥的壓力;他之所以願意學音樂,也是為讓父母不能再拿自己跟哥哥姐姐比。在男孩看來,人們再刻薄,但對搞藝術的總能報以病態的寬容。對他來講,選擇音樂並不隻是選擇職業,更是為給自己包裝一個自由的身份。
小城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立體的,有山有穀有河有瀑,居民總共兩三萬,教堂卻有近百座,季節的變化,更為它增添了好幾個維度。最讓許磊著迷的是教堂鍾聲。從早到晚,像城市的潮汐,隻要鍾聲一響,他都情不自禁地放下薩克斯風側著細聽,辨別哪個是獨奏,哪些是協奏,哪個是回聲。ECHO(回聲),這是男孩最喜歡的一個拉丁詞,能夠精確表述他對這座老城的敏傷。這裏的一切都帶著ECHO:時間的,空間的,曆史的,個體的,理性的,第六感的,還有荷爾蒙作用下的肉體的。每當男孩抱著反光的“金屬煙鬥”坐在窗口或陽台上時,就會覺得自己正在通過神的眼睛俯瞰自己,仿佛在哪部電影裏。
許磊不僅喜歡眺望小城的風景,還愛從高處觀察街巷裏的男女。剛來的時候,他迷上了歐洲人的膚色與棱角,隻要不是太胖太老,都覺得漂亮。住久之後,他不僅能夠欣賞當地人的美醜,還能大致分辨出種族。斯拉夫人,日爾曼人或猶太人,膚色黝暗、烏發黑眼、充滿野性的吉卜賽人更是一目了然。當地人管吉卜賽叫“茨岡”,許磊雖沒接觸過,但從卡爾奇一提“茨岡”就馬雞巴長馬雞巴短的髒話中獲得了一個怪印象:他們天生是賊,家什很長。
國外很少發生強奸案,這是許磊出國後的直覺判斷,因為當地人不大為性生活發愁,就連街頭的乞丐都打情罵俏,歐洲人性愛的頻率遠遠高於戀愛。他聽卡爾奇講過一個笑話:兒子好奇地問媽媽,你是金發,爸爸是棕發,我的頭發怎麼是黑的?媽媽一本正經地解釋說,兒子,你不知道那一夜有多瘋狂!你該覺得幸運,好在不是個畜生。
卡爾奇比許磊小一歲,但高兩年級,蓄了一臉裘德洛式的青皮胡,笑起來藍眼放電,嘴唇外翻,一副嘴裏撐了衣架的好萊塢笑相。不笑的時候,十有八九嚼口香糖,用牙齒咬模,癟著嘴吹泡,或跟小孩子一樣頑皮地把它抻長後再塞回嘴裏。卡爾奇看上去很西方,但他很追求東方氣質:學詠春拳,練合氣道,跟一位江湖大夫學針灸。許磊剛到不久就被他纏上,很快成為了好朋友,而且卡爾奇說服許磊跟自己的女友安娜一起,三人合租一套公寓。
出國後的第一個周末,許磊就被卡爾奇拖去參加“仙鶴會”,即高年級同學為新生舉辦的聯歡晚會。當地人說女人懷孕,就說是仙鶴叼來的種,所以“仙鶴會”從命名上就有性意味。那天晚上,全城學生聚在一起狂跳濫飲,老生在新生中尋找獵物,為小男生小女生傳授機宜。在卡爾奇的張羅下,許磊幾杯沃特卡下肚就繳械上了羅拉的床,天亮後還欲仙欲死地銷魂了兩輪,但分手時都很清楚:僅此而已,沒有愛情。就那一夜,男孩改變了性幻想的對象,從那之後再沒夢見過亞洲女人。雖然羅拉的叫床增加了男孩對身體的自信,但他還是惴惴地期望,期望有一天能遭遇愛情,但隨著豔遇的增多,讓他對愛情越來越心灰。
2
五月的匈牙利大平原已進入夏季,但北方的山區仍很陰冷,河水上漲,霧氣濃重。河對岸就是斯洛伐克,遠遠可以看到灰蒙蒙的街道和稀少的行人。黃昏,橘紅色的霞光投在水麵上路麵上大橋上草坪上汽車上玻璃上,投在教堂的青銅頂、城堡的殘垣斷壁和巷內老屋的斑駁外牆上。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許磊驚諤地站在窗前,回想起那張誘他來到這裏的風景圖片。奇怪的是,男孩在這種時刻會想到一切,唯獨沒有想過回家。
伏在臨街的窗口,許磊隻須稍微探身向右一瞥,就能看到中央汽車站死氣沉沉的水泥房頂。“艾斯特宮至黑井鎮”的長途車站牌就立在離候車室門不遠、被幾個酒鬼包圍的快餐亭前。這段時間,每逢周六清晨或周日傍晚,許磊就跟隻蜥蜴一樣抻長脖子在窗口張望,希望能看到上下車的安娜,並像巫師一樣屏神靜氣暗念咒語:天靈開,地靈開,但願她朝這邊瞅一眼。一個半月裏,他總共看到安娜七次,可口念的咒語一次也沒靈。
安娜是卡爾奇的前女友,許磊接觸的第一個洋妞。她跟卡爾奇同在大學英語係讀二年級,都來自二十公裏外的黑井鎮。卡爾奇家是鎮上第一批致富的菜農,安娜家則是養雞大戶,兩人都是經濟條件不錯小農村孩子。卡爾奇是個外向型、多血質的大眾情人。安娜的性格也很可愛,生氣勃勃,頗有人緣。通過他倆,許磊結識了不少朋友。年輕人聚在一起,總有太多燒不完的能量和不顧後果的膽量,經過一係列排列組合,最後的結果出乎意料:由於卡爾奇的變心、安娜的任性和許磊的寂寞,安娜上了許磊的床。不過,無論前戲還是後戲,他倆都絕口不提卡爾奇的事,至少對許磊來說,這樣可以避免尷尬。三人合租的房子退掉了,許磊和安娜在中央汽車站對麵單租下一套,卡爾奇過來找過安娜,但從不上樓。許磊躲在樓上的窗簾後朝外偷窺,發現他倆並不爭吵,見麵和分手都會吻臉。這件事上他很矛盾,雖然不認為自己有錯,但還是覺得愧對朋友,他心裏在乎卡爾奇,但也不想把安娜再還給他。
三個月的同居表麵平靜,但危機暗伏。他跟女孩雖然同睡同起同出同入,但身體的語言提醒他:安娜嘴上不說,心裏已經發生了變化。“你怎麼了?”這成了男孩的口頭語。女孩不是回答“沒有什麼”,就是“這不是你的問題”。安娜越這樣講,許磊越覺得不踏實:不管問題出在誰身上,結果肯定跟自己有關。好幾次做愛,許磊都有股莫名的恐懼,雖然身體實實在在地進入了,但感覺對方並不在場,尤其是女孩不做解釋的眼淚,更讓他有了心理障礙,有了一種壓抑日增、欲望日減的內疚感。終於有一天,女孩不辭而別。下課回來的許磊愣愣地站在門廳裏:鞋架上的鞋少了大半,浴室盥洗池上隻剩下了一把牙刷。
安娜走後,沒有跟許磊聯係過,手機號換了,在馬路對麵等車時,也從沒有揚臉朝這邊看過。男孩肯定,那是她刻意不想看。當然,許磊也沒有找過安娜,即便看到她從樓下經過,也沒有開口叫過她。他並不嫉恨,隻是覺得自己很蠢,一下子失掉了兩個朋友。
有一天清晨,沒等鬧鍾鈴響,許磊就被街上的嘈雜吵醒了。他翻身下床,揉著眼睛推開窗戶,被街上末日的景象嚇了一跳:警車蜂鳴,直升機盤旋,街口被防暴警察封鎖了,警車喇叭裏有人喊話,小廣場的周末集市亂成一團。男孩愣了幾秒,以為這是在拍電影,他看到對麵樓的每個窗口,都有人伸出頭皺眉張望。
就在這時,門鈴刺耳,許磊迅速關上窗戶,手忙腳亂地套上衣褲。開門之前,他摸了摸揣在右側褲兜裏的護照。拉開房門,男孩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原來站在門口的不是警察,而是安娜。在她身後,站著一個跟她一樣氣喘籲籲的棕頭發女孩。
“這是我姐姐,伊麗莎白。”安娜介紹說,隨後將許磊介紹給姐姐。
伊麗莎白?這名字讓許磊感覺分離,在他的印象裏,這是女王或王後的專用名,無論如何也難跟眼前這個短發、靦腆、身穿冒牌運動衣的鄉下女孩掛上鉤。
“你比別的中國人好看多了。”這是伊麗莎白跟許磊說的第一句話。男孩一時窘得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從小到大,第一次有人當著他的麵誇他的長相,而且還是異性。
“嗨,你堵著門幹嗎,是不是屋裏有人?”若不是安娜嗔怪,許磊還會再愣一會兒,姐妹倆從天而降,讓他不知所措,心裏的積怨也煙消雲散。從安娜臉上看,好像兩個月前的不辭而別根本就不曾發生過,既無道歉,也無寒暄,仿佛昨晚還在一張床上睡過。女孩的這種態度雖然避免了重逢的尷尬,但也讓許磊暗生羞惱:即便在自己的住處,自己也控製不了局麵。安娜告訴他,她倆要在這裏躲躲。
“躲什麼?”許磊問。
“你沒看到外麵亂成這個樣子?”安娜反問。
許磊聳聳肩,確實有點大腦短路。
姐妹倆準備搭早班長途車回黑井鎮,沒料想遇到全城戒嚴,班車停發,不僅封閉市場大檢查,就連路上的行人也時遭盤查。就在這時,房東打來電話叮囑許磊不要出門,說昨天夜裏有一戶富豪全家被殺,估計是境外黑幫所為,警方全城搜捕。撂下話筒,許磊暗自慶幸,若不是出了那幾條人命,安娜也不會主動登門。
“最近,你好嗎?”沉默了一陣,安娜打破了僵局。
“還行吧。”許磊嘴上這麼說,心裏感覺委屈,岔開話題轉向伊麗莎白,“你來趕集嗎?”他以前聽安娜提過,由於她在外地讀書,哥哥在意大利工作,姐姐成了家裏的重勞力,跑裏跑外都由她做。聽到問話,伊麗莎白求助般地瞅瞅妹妹,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許磊有些惱火,感覺自己受到捉弄。
“她是來見男人的。”止住笑後,妹妹替姐姐回答。
“見什麼男人?”許磊不解。
“碰到什麼見什麼。”
又一陣脆笑。許磊墜入了雲裏霧裏。
3
盡管姐妹倆無論是從臉型眉眼、還是形體嗓音看都長得很像,但對跟安娜睡過兩個月的許磊來說很容易辨別:安娜笑時,頭總低著,唇抿得很緊,笑聲從鼻孔裏發出,這時候眼睛是她臉上最生動的器官;伊麗莎白的性格要比妹妹外向,笑起來不僅臉朝上揚起,而且嘴張得很大,能讓對方看見舌膛,讓人覺得你若是不笑你就是世界上最無趣的家夥。另外,姐姐的嗓音比妹妹的脆亮,高音區帶著輕微的顫動。安娜即便在任性時,也會保持某種出於修養適可而止的分寸,伊麗莎白則鄉下氣十足,男孩氣十足,而且缺少妹妹的靈氣。不過,她喜歡用大笑替代回答或表態,其實是一種掩飾羞怯的方式。假如姐妹倆一起上街,姐姐會比妹妹更招人眼,並不是說伊麗莎白比安娜漂亮,而是有股野性的性感。由於從小就喂雞掃院幹農活,她的身材修長健美,很像長跑運動員;胸雖不高,但結實上翹。伊麗莎白遛狗,簡直像跟狗賽跑,開車的風格也像男人,喜歡闖燈搶道,疾馳如飛。
姐妹倆還有一個搞計算機程序的哥哥,畢業後受聘到意大利工作,並娶了一位化學教授的女兒,第一個褪掉了身上的土氣。
“姐,你要為以後想想。再過十年,咱們鎮會變成孤老院,年輕人能走的都走了。”安娜經常開導姐姐,勸她離開那個隻有百十戶人家的北疆小鎮。跟哥哥一樣,安娜從小向往城市生活,去艾斯特宮讀書,是她為自己未來設計的第一步。
伊麗莎白不然,既沒有哥哥的聰明,也缺少妹妹的遠見,是個本份樂足的簡單女孩。她從不化妝,也不打扮,除了偶爾陪父母一起去教堂外,總穿一身或白或藍的運動裝,整日幫父親養雞養豬種菜除草,幫母親洗菜燒飯操持家務,既沒奢望,也不抱怨,盡管許多同齡人紛紛進城,至少去做臨時工,但伊麗莎白從沒動過離家的念頭。妹妹擔憂的事情,對習慣了鄉下生活的姐姐來說喚不起恐慌,甚至相反,她越發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如果她也走了,父母老了怎麼辦?菜園和雞場交誰料理?她振振有辭地反問妹妹:“城裏停車、撒尿都要交費,有什麼好?你看,我跟父親三天把雞場所有門窗封好了,不要說鳥,就連蚊子都進不去。現在到處鬧雞禽疫,我敢保證,就是全世界的雞都死光了,你也會有雞蛋吃。你還記得老菲利嗎?就是那個差點娶走咱媽的老家夥,在布達佩斯住了不到一年就搬回到鎮上,說失眠者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每天淩晨四點一過,他就會被咣當咣當的有軌電車吵醒,然後瞪著眼睛熬到天亮……”總之,伊麗莎白有一百個理由,讓自己心安理得地留在鎮上。
就像艾斯特宮,黑井鎮也跟斯洛伐克一河相隔,不過小鎮人口不過三千,之所以叫“黑井”,因為有個挖空了的小煤井。現在鎮上全體務農,至少三四代人裏沒有礦工。如果撇下“井”字單說“黑”字,還能勉強找到兩條理由:鎮上人養的狗大多是跟伊麗莎白的“朱迪”一樣的匈牙利牧羊犬;另外在九十年代初,小鎮憑著山高皇帝遠的邊鎮優勢,率先在公路邊開了一個紅火一時的邊貿市場。一到周末,就吸引來大批外地人和過境搶購的斯洛伐克人,從農具到服裝,從蔬菜到肉食,從小五金到錄音機,應有盡有。伊麗莎白也跟著父親去集上賣雞蛋,見過不少從外地趕去練攤的中國人,正因為有了那段經曆,她才會對許磊脫口說出“你比別的中國人好看多了”的判斷。不過這幾年小鎮市場變得蕭條,小販們去了艾斯特宮。
或許因為伊麗莎白從小是被當男孩養的,她長到二十六歲還沒對異性動過心。在性這方麵,安娜要比姐姐早熟,十七歲就被一個會彈吉他的鄰家男孩破了身,而且明知那小子正跟另一個女孩糾纏不清。從那之後,她就戀情不斷,在這方麵跟姐姐大有經驗可談。隻要姐妹倆在一起,她就沒完沒了地談論男人。這種時候,姐姐隻是邊聽邊笑,略有羨慕,卻無自卑。
春天,鎮上又有家鄰居的女兒出嫁,男方是布達佩斯的銀行出納。參加婚禮回來,老倆口不約而同地意識到:大女兒必須出嫁了!左鄰右舍,雖然也有幾個年輕人,但成家的成家,進城的進城,能讓伊麗莎白選擇的沒有兩個。吉卜賽小子雖然不少,但從不通婚。盡管吉卜賽人是匈牙利最大的少數民族,可匈族人至今排斥他們,似乎兩族間有解不開的世仇。老兩口思來想去,最後聽從了安娜的建議:在報紙上的征婚啟示裏找!從那之後,安娜每次回家都帶回一卷報紙。吃過晚飯,一家四口圍桌而坐,嘩啦嘩啦地翻報紙,報紙在八隻手裏傳來遞去。他們用筆劃勾,打叉,發揮各自的經驗和想象,努力從有限的廣告詞裏剔粗取精,去偽存真。最終,將“入圍者”剪下貼在一個本子裏,再逐個分析,反複權衡,綜合比較,最後由安娜執筆,你一言我一句地給陌生男人寫情書。
其實,要不是父母決定讓她出嫁,伊麗莎白並沒有擇偶的緊迫感。每天一大早就跟著父親去雞場幹活,不要說喂食添水,打掃雞籠,三千隻雞每天下的兩千隻蛋,光撿光數,就要花去半天時間,還要把雞蛋按大小分類,裝到貼著不同標簽的紙盒裏,再開車送到農貿市場和商戶那兒,此外還要幫父親打理菜園,幫母親洗衣燒飯。一天裏,她最輕鬆自由的時候,莫過於晚飯後牽著她的朱迪到街上遛彎。其實朱迪成天都在院子裏跑,根本用不著到街上遛。與其說是遛狗,不如說是女孩遛遛自己。隻要伊麗莎白跨出院子,掩上柴門,就像鹿一樣地撒花兒狂跑,黑色的牧羊犬跑進夜色,她根本就看不到,隻能聽到爪子觸到路麵時的喳喳碎響。說心裏話,女孩並不覺得生活裏缺些什麼。男人,她當然想過,但她說不出來自己所想的男人的樣子。一家人七嘴八舌為她選男人時,她感覺到的是開心和溫暖,因為在那一刻,自己成了最被關注的人。
情書發出後,所有的回信都由安娜把關,無論約會的時間、地點,還是赴約的穿著和該談的話題,一切都由妹妹敲定。約會時間到了,姐妹倆像一對警探搭檔一起行動。安娜總在現場附近,隻要姐姐發一個暗號,她就立刻出現,破陣攪局,不讓姐姐吃虧。
選男人不是件容易事,姐姐看上的,妹妹看不上;妹妹相中的,姐姐又不樂意。不過姐妹倆從不氣餒,尤其是對伊麗莎白來講,她長這麼大從沒接觸過這麼多異性,而且每次約會都是一出輕喜劇,在她平淡無奇的日子裏,不僅刺激,而且快樂。
4
許磊很意外,安娜約他陪伊麗莎白赴約,地點是天主教藝術館隔壁半地下的“白狼酒館”。
離約會時間還差半小時,許磊就跟在姐妹倆身後,尾隨一群大呼小叫的年輕人魚貫而入。店門很小,感覺像鼴鼠鑽進地洞。灰磚壘的牆壁,隧道般的拱頂,燈泡光禿,光線昏黃,臨街的窗子全被封死,煙味黴味汗味酒味咖啡味混在一起,濃濁得叫人喘不過氣。大堂裏頭沒有空調,隻有一個老式吊扇懸在棚頂,象征性地緩慢旋轉。
安娜一進去就看好地形,她讓姐姐坐在離入口不遠的圓桌旁,自己跟許磊坐到靠裏的一個角落,雖然中間隔了根柱子,但隻要稍稍偏頭,就能看到伊麗莎白的側臉和她對麵的那把椅子。安娜說,今天要見的是個實習律師,好像還是搞刑事案的。
“這次要能談成,你以後殺人,可以叫我姐夫為你辯護。”女孩開玩笑說。
“我要殺,也是殺你。”男孩回敬。
“情殺呀?沒想到你還這麼記仇。”
兩人鬥了幾句嘴後,話題轉到約會上。許磊說他不大相信律師也會在報上征婚。在他印象裏,律師是世界上最傲慢的人。
“估計好看不了……不過,我也不希望他太帥。”女孩言外之意,她也不相信一個沒有生理或心理缺陷的律師會約會一個鄉下女孩。
“但願不是個變態狂。”男孩說。
“俄狄普斯也行啊。”女孩咯咯笑起來,估計今天又有好戲。
酒館裏的人逐漸增多。許磊和安娜麵對麵坐在一張靠牆的長桌旁,桌麵和椅麵被無數客人的衣褲磨得光滑,腦後的磚牆也被一撥撥酒鬼的頭發蹭得油亮。女孩點了一杯紅酒,男孩要了一紮黑啤,兩人相視一笑時,親密中仍帶著難解的尷尬。自從那次姐妹倆避難,許磊跟安娜見麵的機會多起來,但每次都有她姐姐在場,每次都離不開伊麗莎白約會的話題,這是幾個月來他倆第一次單獨相處。
“講講你的第一個女孩吧。”還是安娜聰明,以攻為守,率先設定了一個可以繞開他倆關係的安全話題。許磊也不傻,明白對方的語調雖很親熱,但想跟他保持距離。
“你是想聽……第一個我喜歡的,還是第一個喜歡我的?”男孩反問,並調整出一副輕鬆應對的口氣。
“第一個跟你上床的。”又是一陣咯咯的笑。
“哦,可惜那不是女孩,是個女人。”接著,許磊講了自己的“第一次”,跟一個比他大八歲的已婚女人。
“她也愛你嗎?”在這種場合,女孩有點不太適應這種傷感故事。
許磊想了想說:“你愛一個人,可能跟對方愛不愛你沒多大關係。至少我感激她,把我從男孩變成男人。在她之前,異性對我來說隻有可愛不可愛或漂亮不漂亮,遇到她後,我才知道什麼是性感。”
“那你說說,什麼是性感?”女孩追問。
男孩搖頭,說不出來。
女孩突然冒出一句叫對方意外的話:“知道嗎,現在你就非常性感。”
“不是我性感,是因為你知道了我曾經有過一個特別的女人。”
女孩被這話繞住了,沒有作聲。
“你不說我也知道,以前你隻覺得我好,從沒有覺得我性感。”男孩說。
“不對。”女孩嘴上否認,但心裏知道他說得很對。
許磊抿唇笑了笑,不跟她爭辯。出國三年了,這是他第一次用匈牙利語講這麼多話,而且是自己跟誰都不曾講過的感情故事,一股突然湧來、溫如瀝青的深層情緒把他自己淹沒了。他一手攥著酒紮,另一隻手用食指的指腹在杯口劃著,不知不覺眼角濕潤。
“男人都喜歡複雜的女人,其實女人也一樣。”安娜說。
“怎麼講?”
安娜望了許磊一眼,不再講話。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起來,都將視線隱在了酒杯裏。音箱裏在放爵士樂,並且是帶著嘩嘩掌聲的現場錄音。出國前,許磊聽過重金屬,聽過布魯斯,聽過靈歌,但很少聽爵士,所以乍聽起來感覺怪異,說不出好聽難聽或喜不喜歡。音樂的節奏忽緊忽慢,聲音忽揚忽抑。有人唱時,分不清到底是歌詞還是周圍客人的攀談;沒人唱時,卻又生出一種“忽然聽懂了歌詞”的錯覺。爵士鼓嚓嚓的鼓刷聲,猶如瓢蟲的十幾條細爪在耳膜上爬。你越專心,越是捉不到旋律,似乎怎麼聽都感覺差半拍。不過,當他聽多了聽久了,音樂便像情感的分泌物,悄悄地順著腦回、沿著脈絡自然而然地滴淌出來。許磊想起,自己出國後過的第一個聖誕,卡爾奇和安娜送過他一張英國爵士歌後戴安娜·克勞的原版CD——《當我凝視你的眼睛》。
“你愛卡爾奇,是吧?”許磊用並不無意的口吻,問了一個已琢磨很久的問題。
“是的,”安娜回答得相當果斷,但又補充了一句,“你愛一個人,可能跟對方愛不愛你沒多大關係。”
“這話怎麼講?”
“女人也喜歡複雜的男人。”安娜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提問。
許磊本來想問,你的意思是說卡爾奇比我複雜?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問這個問題是自討沒趣,毫無疑問自己比朋友簡單得多,至少在感情表達方麵。“可是,他有了別的女人。”停頓片刻,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可能刺痛對方的話,不過在話裏繞開自己。
“他沒有女人。”
聽到這個幹脆的回答,許磊很絕望,甚至覺得自己的惦念本身就很齷齪。
見對方臉色變暗,安娜又不忍心安慰了一句,說:“我離開你,不是因為我不愛你。”
許磊在心裏嗤笑一聲,但沒將那股不屑流露到臉上。長到這麼大,他不止一次聽過類似的話:喜歡你,但不能跟你在一起;愛你,但又必須離開你……這是全世界女人都以為能夠蒙騙男人的狗屁邏輯,這是不分種族、不分國度的她們都會信手拈來的愛情謊言,這是生活中總在重複、如法炮製、自欺欺人的混賬理由!許磊心裏感到惱火,暗暗發狠,煩躁地將視線從酒杯移開投向門邊。不知什麼時候,伊麗莎白對麵已坐了一位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
這時,安娜的注意力也隨著許磊的視線轉移到姐姐那邊,出乎他倆意料,實習律師非但不醜,而且可以說俊帥不俗。身穿一件藤紫色的休閑外套,衣襟閃開,露出細格襯衫,頭上抹了發蠟,右側有綹頭發顯然有意地散在前額,笑的樣子溫文爾雅,從容放鬆,說話時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伊麗莎白則上身前傾,手撚吸管,不斷點頭。許磊看了暗自發笑,原來自卑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應激表現,一種是攻擊,另一種是犧牲。伊麗莎白顯然已被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