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日記的慘痛記憶(1 / 2)

關於日記的慘痛記憶

散文

作者:程樹榛

程樹榛,江蘇省邳州市人,生於1934年,曾任《人民文學》主編、黑龍江省作協主席、中國作協第四屆理事、第五屆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鋼鐵巨人》《大學時代》《春天的呼喚》等;報告文學集《勵精圖治》《黑土魂》;散文集《萬綠叢中》《人間滄桑》《歲月軌跡》等。作品曾獲全國獎項十餘次。

我很早就有記日記的習慣。早在上小學的時候,在老師的指導下,我便開始學習記日記了。老師說:記日記有許多好處,一是可以記錄下你生命的軌跡,鋪展你生活的軌道;二是能夠鍛煉你的寫作水平,每一天的日記便等於寫一篇作文;最重要的是可以很好地檢討你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得與失,及時總結過去的經驗教訓,使你一輩子都受益無窮。這位老師年高德劭,為我們家鄉的名士,受過高等教育,可謂學富五車,因逃避戰亂,才隱居在鄉間,屈尊執教鞭以謀生。但他並沒有因“屈尊”而敷衍,而是嚴肅認真,誨人不倦,鄉親們都非常尊敬他。所以他的話我們學生都認真聆聽,並照著去做。因此,從那時起,我便聽老師的話,學著記日記,從學校記到工作崗位,直至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才被迫停下。十多年來,斷斷續續記有十幾本日記。其中,多半記述我自認為生活中的“大事”,但也有的像“流水帳”似的,記敘一點日常生活瑣事,篇幅都很短。不過,有時對某時某事某人感觸較深,便長篇大論地記下自己的感受。日積月累,煌煌數十萬言,偶爾翻閱一下,便喚起舊時的回憶,意趣甚濃,對創作也大有裨益——實際上是一種寫作素材的積累。在我創作長篇小說《大學時代》時,曾經整篇滿幅地化用日記的片段,真實而又生動。因為嚐到了記日記的甜頭(越發感到當年老師教誨的英明、正確),便想長期堅持認真地記下去,作為生活不可或缺的內容。

誰知文化大革命的遽然到來,一下子改變了我的這個習慣和想法。原因很簡單,我看到了一幕因為記日記帶來的悲劇。

當時我正在黑龍江省某大型機器廠從事技術工作,和我在同一個科室的一位名叫劉西戎的同事,是一個業務精湛、肯於鑽研的技術員。而且他還愛好文學,和我有許多共同語言,因此,我們彼此很談得來。但是,他又是一個很有個性特點的人。平日孤高自許,落落寡和,不大與人來往,特別是不怎麼靠近黨、團組織,再加上家庭出身不好,社會關係複雜,一直被看作是落後分子、“白專”典型,自然成為曆次政治運動批判的對象。這次“文革”運動一來,理所當然被列入“橫掃”的範疇,很快便被揪了出來,當作重點的“專政對象”,並關進“牛棚”。

這樣的牛鬼蛇神肯定要被抄家的,而且是第一批。可是,他是一個單身漢,住在集體宿舍內,是無家可抄的。但那些久經鍛煉的“文革”積極分子們是有智慧、有辦法的,他們從集體宿舍裏把他唯一的“家底”——一隻皮箱搞了出來 ,翻個底朝上。不過,令積極分子們失望的是,箱子裏除了一些長久未拆洗的舊衣服和鞋襪之外,別無長物。可老天不負苦心人,翻查到最後,終於又有了新的發現,有二十餘本裝幀精美的日記本放在箱子的最底部。

積極分子們當然是如獲至寶。隨即把這些“戰利品”帶回“清查室”,又以高度的革命熱情和極高的工作效率連夜進行審核。這些東西一經積極分子們用“革命的顯微鏡”仔細查看,立即從中發現了大問題,原來這些日記,是劉某在解放前夕到現在的全部生活記錄。這家夥不但工作細致嚴謹,日記也記得有條不紊。二十餘年的思想活動和社會活動(包括他的戀愛活動)都毫無遺漏地、極為工整地記載在那一幅幅雪白的篇頁上。特別值得人們高興的是,他竟把解放初期自己對黨和政府某些政策的不滿,對周圍的同事——尤其是對某些積極分子們的鄙視和不屑,也毫不隱瞞地暴露出來。於是,這個“反動家夥”的狐狸尾巴一下子被抓住了。積極分子們不禁彈冠相慶。前一陣子連日緊張的批鬥,都被他狡猾地用長久的沉默和簡單的“沒有”混過去了,現在,有你的反動日記在此,白紙黑字,鐵證如山,看你還有什麼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