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之神
散文
作者:易清華
易清華,出生於洞庭湖濱,現居長沙。1988年開始文學創作,以易清滑的筆名在《詩刊》《星星》《詩歌月刊》等發表詩歌,並發表過大量的紀實文學作品。同時致力於小說創作,在《大家》《山花》《當代》等發表中短篇小說。2010年在《當代》發表長篇小說《窄門》。著有短篇小說集《感覺自己在飛》、長篇小說《榮辱與共》《背景》等多部。曾獲《芙蓉》文學獎等獎項。
蠓蟲
首先是一隻,在我的鼻尖上懸浮,像一粒微塵,沒有生命的,但我很快就發現,是我弄錯了。它,也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像我一樣。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現在想來,當我仰視的目光透過鼻尖,看到這個世界上最小的昆蟲時,其實,它也是活色生香的,就像今天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些明星和模特一樣,有著自己光彩照人的一麵,有著紅色的緋聞和灰色的隱私,有著自己的愛和欲,而且,經常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它從何而來。是禦風,還是駕車?總之,它來了,就那麼簡單。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許是,因為那麼小的身體,還要有一對翅膀,一張嘴,還藏著針刺,和那麼多隻腳,聲帶根本就沒有安放的地方,所以就隻好簡略掉了。都說造物弄人,其實也透著無奈。
蠓蟲,雖然隻有一粒芝麻,或者說,一個針眼那麼大,但是它的翅膀絲毫也不含糊,無色透明,纖毫畢現,幾乎和所有天使的翅膀沒有什麼兩樣。它們在空氣中顫動,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就像情人相愛時的呼哧聲,有些急促。
緊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很多隻。千百隻。億萬隻。密集得像一朵黑雲,我頭頂上的空氣頓時變得稀薄起來。我不知道它們是怎樣集結起來的,是靠手勢,靠召喚,靠人耳聽不到的聲音,還是別的什麼微妙的因素,我不知道,同時也無法猜測。我雖然感受到了它們強大的存在。億萬隻蠓蟲,在我的眼裏,就隻有一隻,像一隻鷹,一頭大象。它們隻擁有一對翅膀,或者是四條強勁的腿。
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傍晚。一個鄉村少年,臉色蒼白,枯瘦如柴。他一個人在田野上瘋跑。因為恐懼。因為憤怒。因為惡心。因為悲傷。因為嫉妒。因為蔑視。因為羞恥。因為尷尬。因為種種內心的原因。他選擇了奔跑,因為,隻有奔跑,才是他力所能及的。他隻是一個鄉村少年,那時候的農村,可謂是吃不飽,穿不暖,人們在生存線上掙紮。就像沒有誰會去關心一個少年腳上黃膠鞋上的破洞,更不會有誰去關心一個少年,特別是他的恐懼,他的憤怒,他的惡心,他的悲傷,他的嫉妒,他的羞恥和他的尷尬。就像一隻蠓蟲,沒有人會正視它的存在。
那個少年在奔跑,他想擺脫頭上的那群蠓蟲,哪知,就像不能擺脫自己的影子一樣,他根本無法擺脫它們。當他駐足停下來,一群密密麻麻的蠓蟲又圍繞在他的頭頂。反複幾次之後,他終於放棄了擺脫它們的想法。他明白,它們跟著他,自有它們的理由。那就讓它們跟著吧!
那麼微小,無聲,無臭。雖然數目繁多,但沒有任何攻擊性。當它偶爾粘在他的皮膚上,汗水就能夠把它淹死。它的屍體更是微不足道,他不需要埋葬它。隻要用手輕輕一搌,它就會和他的毛孔融為一體。當它的細胞進入他身體的時候,其實他就是一隻蠓蟲。根本就沒有什麼恐懼。沒有什麼憤怒。沒有什麼惡心。沒有什麼悲傷。沒有什麼嫉妒。沒有什麼羞恥。也沒有什麼尷尬。在奔跑中,他有幸遭遇到這樣的一隻一群蠓蟲時,他終於得到了解脫。因為他知道,他就是那樣的一隻蠓蟲。
當他得知自己是一隻蠓蟲時,自信,夢想,榮耀,堅定……那些失而複得的品質,一起在他的內心湧動。
告訴你吧,那個鄉村少年,就是我。
樹葉
不知何故,空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顯得黏稠,當然,這並不會影響一個人的呼吸。所以說黏稠,也僅僅隻是人視覺上的,或者是感覺上的,一種輕微,一種玄妙,僅此而已。
就在這個時候,隻要你稍稍抬起頭,你就會看到一片葉子的飄落。那是一片樹葉,你開始看不清它的形狀,是卵形的,條形的,還是圓狀的葉子,隻看得見一片輕盈的綠光,在高出你腦袋的空中閃爍。人的目光在捕捉它的行蹤時,也變得飄忽起來,像一片葉子。葉子在空氣中降落時,翻滾,躲閃,掙紮,滑翔,反抗,妥協……幾乎所有人類曆史上可以抒寫的情狀都一一經曆,才心甘情願地著陸了。
就是這樣的一片葉子,掉在我的腳邊。
我懷著一種朝聖的心情,彎下腰,注視著這片葉子。卵形的,身長大約五厘米,腰寬三厘米,還加上兩厘米長的葉柄,也許是剛剛才脫離母體,所以仍然顯得碧綠,鮮活和滑脫。不過,我很快察覺出異樣。這片葉子的葉尖上有一個黑點,仔細一瞧,原來都已經碳化了。就像我們小時候,細嫩的皮膚,飽受寄生蟲的侵擾,長了一個包結。不過幸好的是,還沒有向全身蔓延。葉子的顏色也是有層次的,中心的顏色要淡一些,越到邊緣,綠的顏色就愈深。這使我無端想起現在文化的邊緣性來。處於這種邊緣狀態的人,也有葉子的這種心態就好了。可惜的是,除了一聲浩歎,可以說,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得到。
不過這種內心的感觸,很快被葉子本身的結構所吸引。原來,葉子上也有一棵樹。是一棵畫著的樹。我小時候在圖畫本上就是這樣畫樹的。先畫一根筆直的粗線條,象征著樹杆,再在兩邊畫一些斜斜的對稱向上的樹枝,一直畫到頂端,越畫到頂端,樹枝就畫得越細,越短,像針尖一樣。我記不起是誰告訴我這樣畫樹的了,是啟蒙老師,還是得益於自己的觀察,或者根本就是無師自通。我是一個沒有什麼植物知識的人,從沒有觀察和研究過葉脈,所以葉子上有樹的形象,還是第一次知道,內心就覺得震撼得不得了。
不過也就僅僅是震撼而已。這種震撼,就像是一粒火星,一閃過去也就沒有了。人的一生中,這種震撼太多了,硬要作統計的話,也隻能用一個比喻來形容,那就是多如天上的星星。其實想起來,也沒有什麼,一個人內心的震顫就是這樣的,當你看得多了,司空見慣了,你就會覺得平淡,覺得麻木。你也就會視若無睹。這也是人類妥協的一種方式吧,就像樹葉和風的關係。
所以,當我看到這片葉子上還有一個蟲咬的小洞時,我就顯得平淡多了。這個小洞比一粒米大不了多少。洞的邊緣,可以看到清晰的齒印。可見那條蟲子牙齒的犀利,和它噬咬時的毫不猶豫。
草履蟲
那天,我突然夢見了草履蟲。醒來的時候都不敢相信,我怎麼會夢見那樣的東西。都二三十年不見了。我不知道夢見草履蟲意味著什麼,記得佛洛伊德的釋夢書裏也沒有講過這個。但是夢見草履蟲,應該與性沒有什麼關係吧。我這樣安慰自己。夢見草履蟲的那天,我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有不安之感。
我是一個沒有什麼生物知識的人。有幾次到鄉下,試圖去找到草履蟲,翻東找西,但是每次都是徒勞。我都快記不清草履蟲的樣子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從網絡上找到的有關草履蟲的圖片是不對的,至少說,它並不是我記憶中的那種草履蟲。我記憶中的那種草履蟲,是長條形的,紅褐色,而且並不是生活在水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