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尤銀虎所在的獨立團也忙碌起來了。連日來,上級的電令一條接一條地發來,團部人手都顯得有點不夠用了。擔任三營營長的尤銀虎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他還要時常往團部跑,不是開會討論,就是彙報工作。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的服裝已經運到團部,統一的顏色,部分戰士服從命令陸陸續續地換上了沒有補丁的軍裝,可是頭上還戴著那頂破破爛爛的紅五角星帽子,顯得十分不協調。“十二角白星”對他們圍追堵截,這些戰士不能忘卻;“十二角白星”追捕迫害他們的親友,這些戰士也不曾忘卻。這些戰士們心裏想不通,他們這些“紅五角星”出生入死,冒著槍林彈雨和這些“十二角白星”戰鬥了多年,為何現在自己也要變成這些“十二角白星”?這讓他們如何麵對死去的戰友?戰士的思想工作要做,這是擺在團部首腦及各級幹部的第一任務。經過團長肖安和政治委員賈福民集體商議,決定召開大會,集體換裝,並向士兵講解黨中央的精神方針。會議很快籌備起來了,戰士也集結在一大塊空地上。主席台布置得樸素但不失莊嚴,毛澤東和朱德的畫像掛在背景幕布上。肖安、賈福民和張全,以及團部軍事參謀都站主席台上,麵對戰士而立。尤銀龍等三個營長也站在隊伍最前麵,在他們的身後是穿著各式衣服的戰士,既有穿著黑色服裝,戴著黑色大沿帽,背著“盒子炮”的突擊戰士,又有戴著氈帽,穿著灰色衣服,手執梭標的武裝人員。還有一部分戰士,雖然換上了國民革命軍的衣服,但是頭上依舊是那頂“紅五角星”。“同誌們,今天我們在這裏舉行新四軍集體換裝儀式。我們收到了上級命令,原紅軍獨立團,現在正式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遊擊縱隊。現在有請政治委員賈福民同誌宣布主要幹部任命情況。”肖安口頭發言完後向後一退,賈福民拿著一張紙走上前台來。賈福民清了清嗓子念到:“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任狀,茲派肖安為陸軍新編第四軍遊擊縱隊司令員,茲派張全為陸軍新編第四軍遊擊縱隊參謀長,茲派賈福民為陸軍新編第四軍遊擊縱隊政訓處主任。委員長蔣中正,中華民國二十六年。”念完後,賈福民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情緒。他心裏明白,國民黨雖然表麵上把他們改編成了正規部隊,但實際上是貶低了他們的存在,尤其是在政治上,取消了“政治委員”這一稱呼。他的政治工作將不被國民黨重視和認可,畢竟在“國軍”裏開展共產黨的政治工作“成何體統”?“現在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們的肖司令講話!”賈福民馬上用微笑把那一絲不快掩蓋得蕩然無存。“同誌們,冠冕堂皇的話,我就不講了。我隻說一句,日本鬼子如今大肆侵略我們的國土,殘殺我們無辜的老百姓,中國有亡國滅種的危險,因此我們該怎麼辦?隻有奮力抗爭,誓死抵抗。如今我們在這裏舉行新四軍換裝儀式,目的就是要告訴同誌們,身為中國人,就應該團結起來。隻有人心一致,才能徹底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肖安義正言辭地說到。四周一片安靜,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高喊口號,隻有一顆顆年輕的心在哭泣。他們的心顫抖著,他們的靈魂在震蕩。尤銀虎已經帶頭換上了新四軍軍裝,隻是頭上還戴著紅軍的帽子。他慢慢地從口袋裏掏出了那頂嶄新的“十二角白星”帽,摸了摸那硬硬的帽徽。肖安看到了尤銀虎的舉動,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頭上也頂著那頂“紅五角星”。“現在我宣布,全體同誌一起摘下帽子,統一戴上新四軍軍帽。”肖安毅然摘下帽子,警衛員馬上遞上來他的軍帽。其它的紅軍也紛紛摘下帽子,他們有的人不禁熱淚盈眶,有的竟失聲痛哭起來。這些熱血男兒在離家時,沒有哭泣;在忍寒挨餓時,依然沒有流淚,卻在這一刻流淚了。戰士們戴上了“青天白日”徽章的新軍帽,穿上了統一樣式的軍裝,但他們依然把舊軍裝和“紅五角星”帽子放在包裹裏。他們不願意丟棄這些即使已經很破爛的衣物,因為他們堅信終有一天,他們還要會穿上它們。正當新四軍把紅軍軍裝放進背包,準備開赴華北抗日前線時,遠處的董祥生則拿出他多年沒有穿的軍裝,捧在手上端詳良久。“當家的,兒子在屋外拉屎,你快去給他揩屁股。”那個曾經的年輕寡婦,如今是他的媳婦一邊揉搓著木盆裏的衣服,一邊對他大喊。董祥生這才緩過神來。“你不知道自己去啊?成天就是圍繞著這些孩子轉,煩死人了。”董祥生把軍裝重新放回櫃子裏,十分不耐煩地說。他氣呼呼地走出院子,在菜園的籬笆旁折下一枝帶葉子的草。“你嫌煩,那你天天晚上折騰的時候,怎麼不嫌煩呢?”他的媳婦把濕衣服用力一甩,水濺到了站在一旁的小女兒的臉上,她頓時就“嗷嗷嗷”地嚇哭了。“哦哦哦!莫哭莫哭,改天叫你爹去給你買糖吃哦!”他的媳婦馬上就過去抱著女兒。“你別動不動就拿我買糖花孩子,我的那些錢早就花光了,哪裏還有錢給孩子買糖。”頭發長長的董祥生轉過頭,對屋內說。他的兒子正把瘦瘦的屁股翹得高高的,等著董祥生給他揩。“這日子還怎麼過啊!”他的媳婦摸著肚子說,“我這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這個孩子生下來怎麼養啊?”這個早年喪夫的女人和這個脫離部隊的團政委結合後,已經為董祥生懷上了第三個孩子。五年裏,董祥生和這個寡婦在這個偏僻的獨戶家裏過著緊巴巴的日子。不被世俗打擾的生活,沒有戰爭的硝煙彌漫,一切都需自耕自足。激情燃燒過後,麵對的是生活的瑣碎。雖然董祥生離隊時,還揣著幾塊銀元,但現在他們不得不為了一家五口人的糊口而勞碌著。“要不我去尤家壪,向尤保貴借點錢,這個地主子弟,有的是錢。”董祥生和他的媳婦以商量的口氣說到。早前,董祥生把他們部隊在尤家壪駐紮的事情講給他的媳婦聽了,因此他的媳婦知道尤保貴這個人對紅軍有恩,並且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參加了紅軍。“現在我們每頓多弄點菜,還能湊合一陣子。你暫時莫去,等我快要生時,你再去借,順便到我親戚家報喜。”這個還算賢惠的女人知道“拿人家手軟”的道理,因此他不同意董祥生去借債。“那也行。隻是苦了你了。”董祥生歎息一聲說到。“唉……這世道又亂了,前些日子你去砍柴時,我的一個遠房親戚路過這裏喝茶,聽她說日本鬼子打下了北平,並且還在攻打其它地方。蔣委員長被迫要和鬼子打仗,聽說華和城的部隊都在練兵呢!”他的媳婦在他的影響下,也感歎起時事來。董祥生沉默了片刻後說:“哦!那肯定又有很多部隊要招兵!老百姓要遭殃了啊!”這個“可憐的寡婦”還沉浸在丈夫的溫暖的懷抱之中,他意識到丈夫真是善解人意,並沒對她這個雙身子發火;但她沒有意識到,他的一場悲傷將要來臨。過了一段日子,董祥生媳婦的肚子挺得很大了。董祥生帶她到尤家壪的親戚家看郎中,順便把兒子小女兒也一起帶去了。一個漆黑的夜晚,董祥生留下一封書信,就不聲不響地走了,踏上了那條通往平崗鎮的山路,繼而踏上了通往華和城的大道。尤家壪增加了三個半人,那就是董祥生媳婦和兩個孩子,以及肚子裏的孩子。這一天,尤保貴去村東頭的尤保炎家探門。他的這個堂兄弟因為下劈山河撈魚受了風寒,發了高燒,他提著一塊臘肉去看望他。尤保貴遠遠地就看到了那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以及伴在旁邊的兩個孩子,三個人神情恍惚地坐在門口曬太陽。進了尤保炎的家門,尤保炎的媳婦就忙著給他倒茶,尤保炎躺在床上,額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你莫忙了,這麼近走過來不渴的。你家對門那三個人是怎麼回事啊?”尤保貴努了努嘴,表示問尤保炎的媳婦。還沒等她回家,尤保貴就把那塊豬肉掛在她家牆上的木樁上。“唉……那個女人也夠可憐的。先前的丈夫上山砍柴帥死了,後來不知道在哪裏找了一個上門的男人。兩人生了兩個孩子,這不,還懷了一個,還沒出生,丈夫就無緣無故地不見了。”尤保炎的媳婦端過來一碗水遞給尤保貴。“哦!是挺可憐。”尤保貴接過水,喝了一口放在桌子上。正往尤保炎睡覺的房間走去,尤保炎的媳婦馬上小聲對他說,他的那個跑了的丈夫,長得有點像當年到咱們尤家壪姓董的紅軍長官。尤保貴聽到這裏沒說什麼,就徑直走到了尤保炎的床邊,畢竟他此行的主要目的還沒達到。更重要的是當聽到“跑了的丈夫”這一敏感詞彙時,他的心頭就一緊。看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尤保炎,她也就不好做聲了。“保炎,你怎麼搞得啊?下個水捕個魚就燒成這樣?”邊說著,尤保貴的手就摸到了尤保炎的額頭上。“唉……人老了,身體不行了。我的腦袋就像炭火一樣,燙的厲害,也許是閻王爺要收我下去啊!”尤保炎意識有些模糊地說。尤保貴的確感受到尤保炎發燒得厲害,“看郎中沒?有沒有吃藥啊?”這時候,他又看到了創架子旁邊有一個空碗,裏邊還有一些藥渣子。“人老得不中用了,吃藥也不管什麼用啊!”尤保炎繼續用低沉的聲音說,“我要是有個兒子,在我身邊照顧我,寬寬我的心,也許我就不會如此命苦了。”“唉……”兩個堂兄弟都陷入歎息之中。尤保炎今年五十歲了,沒有一兒半女,也不知道是他自己不爭氣,還是他媳婦不爭氣,總之沒有子嗣。村落裏有人把責任都怪在他老婆身上,說跟了尤保炎這麼多年,連個屁都沒放。“保貴,龍兒虎子有消息沒?上次虎子結完婚就跑了,少芬的肚子有動靜沒?”尤保炎問到。“別提了,龍兒上次寄回一封信和一些錢,說他也當了營長,並碰到虎子了。虎子在新婚之夜,連人家一個手指頭都沒碰,你叫她怎麼生娃呢?”尤保炎的心思,尤保貴明白。他希望尤家的香火能傳遞下去,可如今兩家都家門不幸。尤保炎的媳婦進來了,手裏拿著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