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羅泰太過霸道,所以他在門內的人緣向來不好。比如說荷花亭本來是大家休息聊天的所在,但他一拎著酒壺、酒杯、油紙包出現,別人就得立刻把地方給他讓出來,不然的話總會有人倒大黴。

何小凡初入門內不久的時候就曾見到過這麼一回——當時另一位也挺了得的刺客正摟著門內一個小姑娘在荷花亭裏風花雪月,羅泰就這麼晃悠著走了過來,站在亭口也不說話,隻是盯著兩人看。

這讓那位刺客感到尊嚴受到了挑戰,於是挑釁地問了羅泰一句:“你看什麼?”

“我看個——屁。”羅泰回答得很從容鎮定,仿佛不是在罵人而是在說一件極嚴肅的事。

刺客勃然大怒,指著羅泰的鼻子吼道:“姓羅的,你別以為自己幹過幾件漂亮的活兒就了不起了,這裏不是你一個人的地盤,老子今天占了這裏,你就應該識相地滾遠點兒!”

當時何小凡正被師父帶著往內院走,見到這裏起了爭執,少年心性不免好奇,停下腳步,然後何小凡就看到了令自己終生難忘的一幕。

羅泰沒容那位刺客接著再說下去,他把右手拿著的油紙包小心地放在了亭子邊的台上,然後從腰間抽出了那把二尺長的軟劍一抖就刺了過去。

那是何小凡第一次領略到刺客的人生,由此也在心裏種下了對刺客的深深敬仰。何小凡第一次知道刺客原來可以用手中的劍說話,而劍永遠比嘴更管用,無聲的劍嘯中便能解決一切看似不可解決的問題。

羅泰的攻擊有征兆,但他的對手卻還是沒能避開。在羅泰放油紙包的時候對方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拿起了斜倚在欄杆邊的劍;在羅泰將軟劍抽出來的時候,對方已經早將劍拔了出來擺了一個很是優雅的姿勢。那姿勢後來師父讓何小凡練過無數遍,但何小凡總是無法練好,因為他一擺出這個姿勢就會想起那刺客毫無抵抗能力地被羅泰一劍刺中胸膛時的痛苦模樣,從而沒來由地自己胸膛也跟著一痛。

事後師父為怕此事對何小凡造成不良影響,特意和他聊了許久。當時師父說:“羅泰是個值得敬重的人。你看到的隻是他的霸道,但你不知他為門內做出過多少犧牲,立下過多少大功。”

何小凡從師父的話中聽出師父其實也是崇拜羅泰的,而且羅泰的生活方式是師父向往而不能得的。

羅泰當時雖然傷了那位刺客,但隻是皮外傷,但從那以後那個刺客再不敢正眼看羅泰,甚至再不敢到荷花池來休息賞玩,每次見到羅泰都立刻遠遠地繞開。

何小凡入門後的第二年,那名刺客死於一次挺簡單的買賣。刺殺目標是一個普通的富商,身邊也沒有什麼像樣的護衛,對那刺客來說本來是個輕鬆活兒,但沒想到雇主沉不住氣事先恐嚇對方,還在喝酒時把雇凶殺人的事不小心漏了出去,結果富商直接花重金雇了幾位江湖上的一流鏢師設了局,刺客粗心大意之下就陷在那局裏再也沒能出來。

雇主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雖然事情敗露,但花了大筆的銀子之後官府也沒再追究。不過門內可是受了不少連累,當即就召開會議告誡大家必須低調行事,不要被官府盯上抓住把柄。

當時門內對一些頂級刺客管得極嚴,全部雪藏在門內不得外出,羅泰卻頂風而上,根本沒有把門主禁令放在眼裏的意思。而那時令何小凡激動萬分的是,羅泰找上了他。

“你是新入門少年中最有天資的一個,我很看好你。”當時羅泰上來就先誇他。何小凡心裏充滿了興奮與喜悅,為能得到門內頂級刺客的誇獎而忍不住顫抖。

“所以我才會找上你。”羅泰認真地對他說,“我想讓你幫我辦一件事,當然,這件事並不簡單而且充滿了危險。不過若想成為一名了不起的刺客,害怕危險那是萬萬不成的。”

“你放心,我什麼也不怕!”何小凡隻覺自己就算不是世間最幸運的人,至少也是門內最幸運的人,竟然有幸能為羅泰這樣的大人物辦事,說出去小夥伴們一定會羨慕死。

羅泰要他辦的事其實並不算難,不過是趁著師父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出門去,然後在一個和羅泰約好的地點藏起來,除非羅泰來找他,否則能想到那鮮紅的血,想到羅泰平靜地將劍收入腰不能離開那地方一步。帶中的樣子。

有羅泰幫忙,這件事當然不難做到,於是何他還記得羅泰當時對他說的話“我知道你會小凡很容易地就逃了出去,在約定的地點藏起來。有些奇怪——我既然要殺他為何又要對他說那些廢話?因為讓他知道自己該死遠比殺他重要。”起初何小凡心裏著實激動,覺得自己在做一然後羅泰就拉著何小凡的手走了。離開雇主件驚天動地的事,但四天之後除了和饑餓作鬥爭的家後,他們又去了那位目標富商的家。此時富商外他已再無法想別的東西了。不過那次他卻也展的家中已經沒了那些可怕的高手,羅泰帶著何小現出了自己過人的刺客天分一一他竟然接連八天凡輕而易舉地趁夜潛了進去,將富商殺死在床上。不吃東西隻靠清水而沒有死,也沒有離開過那間這一次羅泰從始至終沒說一個字。屋子一步,以至於匆匆趕來的羅泰也被他所震撼,何小凡在出了富商家後忍不住問道“不用讓難得地展現出了溫柔的一麵,悉心照料了他三天他知道自己該死嗎?”直到他重新恢複活力。“他沒有什麼該不該死的。”羅泰說,“有人要“你是不想活了嗎?“當他恢複之後,羅泰第殺他,他反過來設局殺了要殺他的人,這隻是正一句話就是厲聲貢間。當防衛。““你說過,除非你來找我,否則我不能離開這“可你……“何小凡不解。裏一步。“何小凡老實地說。“我隻是幫一個兄弟完成他沒完成的任務罷羅泰看了他許久,卻並沒有說什麼,隻是拉了。”羅泰難得地笑了笑,“這樣他在黃泉之下至著他的手帶他走。這令何小凡感到無比的激動,少也可以膜目吧。”因為他知道羅泰對自己的兒子都沒有這樣親昵過。何小凡想起了羅泰一劍將這位“兄弟”刺得何小凡常能看到那個瘦小但結實的身影跟在羅泰胸膛噴血的那一天,他永不能忘。屁股後麵,亦步亦趨極是辛苦,卻從不見羅泰展同樣,羅泰說出“兄弟”二字的這一夜,他現過一次溫柔,隻是當那個小孩跟不上時,會回也永不能忘。

頭用目光嚴厲地責問。

然後,羅泰竟然帶著何小凡到了害死刺客的

那個雇主的家。羅泰如同一個拜訪上級的下屬一般有禮貌,在見到那雇主後溫和地講了一番道理。那是何小凡第一次見識到羅泰的口才,他驚訝地發現這位門內頂級的刺客雖然平時沉默寡言,但其實肚子裏裝了相當多的東西,好多先賢名言都是他聽也沒聽過的。

雇主一開始不以為然,但接下來卻是汗水溥搏,最後是發自真心地後悔痛哭起來,承認一切都是自己不好,害了那位刺客。於是羅泰很欣慰地點頭,勸慰了雇主一番,直到雇主不再哭泣後,一劍將雇主殺了。

血濺在地上,也永遠地留在了何小凡的心中。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殺人,心中的震撼一直到死也沒能完全消除。從那以後他每一次握劍時都當時情況其實是這樣的:門內丟了一本重要的賬,而同時何小凡又消失不見,所以一切的矛頭就都指向了何小凡。門內派出了一大票人馬外出追殺,但幾天工夫一無所獲。最後,門主不得不同意羅泰自告奮勇的請求,讓他這位頂級刺客出馬。

這就是羅泰能離開外出殺人的原因。回到門內,羅泰把那本賬交給了門主,同時承認賬本是自己偷的,何小凡也是自己逼著離開門內的。羅泰說自己威脅何小凡,若不答應就會殺了他,何小凡出於對自己的畏懼不得不跑。

門主相當震怒。

這些何小凡並不知道。回到門中的當天他被師父打了一頓,屁股疼得三天不能坐,一坐就有一種被萬把鋼刀亂割的痛楚。

從那以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沒見到羅泰,他並不知道羅泰是受到門主處罰被關了起來。但從師父深鎖的眉頭和長籲短歎之中,他察覺到這件事對羅泰絕對不利,而師父也在為此擔憂。

本來羅泰是師父的上司,但那件事之後師父換了上司。新上司伍子暮是一個年輕人,麵色蒼白,言語儒雅,像書生多過像武者。何小凡因為這事而始終憤憤,但對於權力的更迭這種事又無可奈何。

伍子暮平時看起來人很和氣,與人聊天說不上三句一定會發出爽朗的笑聲,所以下屬同儕都與伍子暮相處得還算不錯。不過何小凡因為伍子暮頂了羅泰的職位,始終在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厭惡感,而這種厭惡感很快就達到了頂點。

因為伍子暮把他叫到了屋子裏,一開始很和藹地摸著他的頭誇獎他功夫練得不錯,體格也很好,將來一定是極好的刺客苗子,說不定能成為名垂青史的刺客。這讓何小凡感到震動,同時也很好奇,忍不住問:“刺客也可以名垂青史嗎?”

“當然。”伍子暮點頭,“荊軻和專諸的名字你都聽過吧?不論他們在世人麵前的身份如何,本質都是刺客,是我們的前輩。”

何小凡很受鼓舞,心裏一時充滿了幻想,但伍子暮很快就打破了他的思緒,接著就問到了一些令何小凡感覺不快的問題。

“羅泰是怎麼威脅你的?他找到你後都做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那本賬他有沒有偷偷地抄錄下來?他在外麵還有沒有別的同黨?他說沒說過門主的壞話?”

何小凡露出了一種鄙夷的神情。他今年已經十二歲了,不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他能忍住饑餓死守諾言不離會合之地一步,還跟著羅泰一起完成了一件漂亮的任務,懲治了危害本門的壞人,維護了本門的名譽。這樣的他會被伍子暮的簡單言語套出什麼不利於羅泰的話來嗎?

“你想對他怎樣?”何小凡打斷了伍子暮的話,用輕蔑的眼神看著他。那種眼神讓伍子暮很快意識到何小凡並不是一個孩子,至少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孩子,於是他笑著拿出了一本書放到何小凡的眼前。

“我知道你是喜歡用劍的。”他一邊說一邊用一根指頭在那本書上麵輕輕敲擊,“而這裏有一本江湖上許多人都夢寐以求的劍譜。如果你能將羅泰背叛門主,偷錄賬本以及暗中與外人勾結,或在本門之內結黨營私的秘密講出來,這本劍譜就是你的了。”

何小凡連看也沒看那劍譜一眼,雖然他心中明明想要那本劍譜。

他渴望強大,否則也不會加入門內。

他八歲時成了孤兒,欲吞並家產的叔父設計想要害死他,結果他大難不死逃了出來,流落江湖成了乞兒,受盡了人間的艱辛。他想變強,隻有強大起來,才可以向叔父報仇;隻有強大起來,才不會有人欺負他;隻有強大起來,他才能站在那些曾經將他踩在腳下者的頭上任意踐踏。

正因為對強大的渴望,他才會被師父相中而帶回門內。但師父教給他的第一件事卻並不是如何變得強大,而是做一個有信義的人。

而他最為崇拜的羅泰,也教給了他一條珍貴的道理。

同門是什麼?

羅泰不惜為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承擔天大的風險,為他報了仇,替他完成了最後的任務,隻因他是羅泰的同門。

羅泰可以和他互相撕咬打個頭破血流,但當外人站出來傷害他時,羅泰卻會毫不猶豫地與他站在同一陣線上生死與共。

伍子暮現在做的卻是要陷害自己的同門,陷害那個真正明白什麼是同門情誼的羅泰。

何小凡目光裏的輕蔑更加明顯了,這讓伍子暮感覺到羞惱。他看著眼前這個少年,突然一巴掌抽了過去。

手掌在何小凡的臉上留下了鮮紅的掌印,鼻血和鬆動的牙齒間流出的血水一起噴了出來。何小凡被打得摔在地上打了個滾,他躺在地上覺得自己可能是快要死了,眩暈和冰冷讓他不住地顫抖,去。何小凡意識蒙朧,但竟然一直堅持著沒有昏耳朵裏全是嗡嗡的響聲。過去,直到回到了師父的屋裏衝著師父喊了一聲但他還是爬了起來,眼神渙散地看著伍子暮。後才陷入了昏迷。

那種眼神換來了伍子暮的又一腳,何小凡再次倒師父昕見何小凡喊的是"羅泰無罪,同門豈下,然後又爬了起來。能相殘?""你很硬氣。"伍子暮在稱讚他,"這也是成為看著這個十二歲的孩子,他卻突然想起了自一個了不起刺客的資質。你再好好想想,未來是己的少年時,一時怔怔出神,甚至都忘了應該趕美好的,不要沒等到它的到來便夭折在毫無意義快給何小凡施藥醫治。

的小事上。"

何小凡顫抖著,從內心到身體冰冷無比。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跌入了一片冰湖中,周圍的寒冷隨時都會將自己吞沒。但似乎有一隻手伸給了他,隻要他抓住那隻手就可以回到湖邊溫暖的火堆旁。

他不想死,他害怕死,但他卻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比活著更重要。如果拉住了那隻手,那麼自己將永遠失去這些珍貴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

想到這裏,他卻生出了比死亡更大的恐懼。這種恐懼沒有讓他倒下,而是讓他站得更直。

伍子暮讚許似的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的頭頂,然後找了一個比較方便下手的地方,猛地揮掌。何小凡一次次被打倒在地上,又一次次爬了起來,衣服土和地上都沾染了他點點滴滴的血跡。

這時門被撞開,師父衝了進來。一柄劍帶起了一道寒光,令伍子暮揚起的大於緩緩地放下。師父看著伍子暮,眼神和劍鋒一樣冰冷。伍子暮看著師父,眼神很平和,仿佛是初春時節那透出雲層的陽光。

那種陽光明亮,但卻並不溫暖;表麵平和,實際卻有一種刺破隆冬,誅盡寒霜的霸氣。

然後師父拋下了劍,跪在了伍子暮的麵前"屬下知錯,請你責罰!"一個頭磕在了地上。何小凡搖晃著,在蒙朧中聽到伍子暮笑了笑。"你是個好師父,把他帶回去吧。多加管教才是,不能讓他再這麼沒規矩了。多勸勸他,讓他把羅泰辦過的那些好事都交代出來吧,因為就算他不說,門主也已經猜出了八九分。"師父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將何小凡抱了回何小凡醒來後全身疼痛,但身上的痛他能忍受,心中的痛卻無法忍耐。麵對著師父,他隻問了一句話"羅伯伯怎麼樣了?"師父靜靜地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最後在長歎中開口"小凡,有些事不是你我能決定的。不過你很好,沒辜負羅泰對你的器重。"何小凡並不知道一場風暴已經來臨,憑他的力量在這場風暴之中隻能戰栗,卻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師父是個厲害的劍客,也是個厲害的刺客,一年多以來教會了何小凡許多了不得的本事,可即使是師父這樣的人物在這樣的風暴麵前也隻能選擇躲避。躲避已經算是了不起了,要知道許多人為了能在這場風暴中得到好處,都說了許多對羅泰不利的話。

何小凡記得那一天。那一天師父收拾了不多的行裝,帶著他一起離開門內,乘著一輛驢幸趕赴一處分壇。那裏是門內最偏遠的一處分壇,做的全是一些諸如為遠行刺客打理應用之物、打探消息之類的活兒。

他知道自己和師父等於是被流放了,原因隻是自己倔強地不肯像別人一樣幫伍子暮對付羅泰。那裏的條件是何小凡沒想到的簡陋。他和師父走入那間滿是灰塵的屋子時,還以為是引路的人引錯了地方將他們引到了柴房。破敗的小屋、透風的門窗,呼嘯的北風在外麵響起嚇人的怒吼。夜裏的小屋就在風中如同遇見餓狼的羊羔一樣顫抖著,吱呀的響聲讓他和師父根本不能入睡。

如鬼長號的風,硬得像皮革一樣的棉被,往下滴水的天棚,半夜裏會在臉上爬的臭蟲……這就是北方分壇。

“忍一忍也無妨。”師父每次在半夜裏起來,費力地架起灶生起火時,都會對同樣被凍醒的何小凡這樣說,“我雖然久不在外麵跑了,但是西南一帶的生意向來是由我負責聯絡的,少了我從中間溝通,門內在西南那一塊根本打不開場麵,用不多久門主就會想起我的好處,將咱們調回門內的。

你等著看吧。”

師父說這些時相當自信,但這種自信在三個月之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絕望。

那半夜的寒風仿佛完全摧毀了他的身體與意誌,而一個個往來的刺客對他的不恭敬,也漸漸毀掉了他曾經的堅持。

這種不敬比那些寒風還可怕,比那些從棚上滴下的水還可怕,比那些半夜在臉上往鼻孔裏鑽的蟲還可怕。一個個刺客麵無表情地來到這裏,沉著臉向師父提要求,但凡師父有一點忙亂,刺客們或是勃然大怒訓斥或是輕聲冷笑責問,每到那時師父總是流著汗點頭認錯。

而當師父將刺客們的需要都一一滿足了,刺客們也隻是冷著臉一點頭,連一個謝字也不說便起身離去。

何小凡這時明白了什麼叫地位。那是一種奇妙的東西,能讓別人改變對你的態度。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人們敬不敬你並不隻是因為你的實力高低,主要還在於你的地位。論起功夫來,每一個到這裏來辦事的刺客拍馬都不及師父,但他們卻敢肆無忌憚地對師父大呼小叫,擺大人物的架子。

師父漸漸變了,變得沉默寡言,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初來時,師父還是每天堅持教何小凡各種武功、技法,但到了現在師父卻隻是每天悶坐著,低頭看著腳下的泥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何小凡每次問他武功上的事,他總是若有所思地想上半天,然後答非所問地說一些不相幹的事。

何小凡本來已經習慣了夜裏的風吼、冰冷、雨水和蟲,但現在卻又多了一樣讓他無法入睡的東西,那就是師父的歎息。每到深夜,師父總會發出一種如同將死者哀鳴一般的歎息,用一種極低的聲音夢囈般地說著:“人混到這份兒上活著還有意思嗎?”

何小凡很想安慰師父,但他想了很久很久,都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十二歲的他開始明白什麼叫絕望。他很怕有一天師父會想不開而尋短見或是憋出什麼病來,但拙於言語的他除了搶著多幹活兒之外卻沒法在其他方麵幫到師父一點忙。

不過就在他以為事情會漸漸朝著極壞的方向發展時,希望卻突然降臨,門內竟然將他們兩人召了回去。

回去的第一天,他看到師父撲在柔軟的床上抱著那暖和的被子哭了,他以為那是師父因為重新獲得希望而太過激動。

他也哭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師父能夠不再受那種苦而感到高興。他眼裏流著淚,臉上卻掛著笑。

師父又重新振奮了起來,每天有說有笑如同何小凡剛遇見他時一樣。那時的師父意氣風發,有一種大俠的風範,剛一出現在何小凡的麵前便讓何小凡生出了一種不可遏製的仰慕之情,而在得知這樣的人要收自己為弟子時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隻知道一個勁地點頭。

正是因為師父,他才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門內,立誌成為一名刺客。可以說,師父是他在遇到羅泰之前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偶像。

師父又開始教他武功,教他刺客的本領,滔滔不絕地談自己年輕時候馳騁天下的事。

“那個時候呀,我就像現在的羅泰一樣……”

那天師父不經意地說出這一句話後,表情卻變了,突然低下了頭,顯露出一種痛苦內疚的神色。

何小凡沒敢問這是為什麼,但他能看到師父眼中閃爍著淚光。

“小凡,一個人若是害了別人,算什麼?”師父突然問。

“壞人,惡人。”

“那麼,若是為了保護自己呢?”他問。

“一樣。”何小凡答,“你教導過我,為自己而坑害別人者,便是卑鄙小人。”

師父的身子劇烈顫抖著,他猛地站起身,激動地向外走,但又突然停住。他的眼睛望著遠處,裏麵流露出一種何小凡當時讀不懂但後來卻深深為之悲哀的神色。何小凡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一身黑衣緩緩而來的羅泰。

數月不見,羅泰的臉色蒼白了許多,人也消瘦了許多,但眼神卻並沒有變化,還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一樣咄咄逼人,令人不敢直視。師父怔怔地望著羅泰,然後低下了頭去。不過這些何小凡並沒有看到,他隻是興奮地站了起來,向著羅泰走去。

羅泰的目光投在何小凡的身上,與他的眼神交會。他從羅泰的目光中沒能感受到之前的那種默契,這讓他一怔愣住。羅泰好像完全忘了他這個人,忘了兩人曾經一起幹過一件極漂亮的事,忘了曾拉過這位十二歲少年那還不算強壯的手。

何小凡感覺到揪心的痛。在伍子暮對他動手把他打得半死時,他也並沒有這麼痛苦過。

他不知道,他背後的師父眼中也流露出了一樣的痛苦。即使在寒風刺骨的小屋裏無比絕望時,師父似乎也沒這麼痛苦過。

羅泰看著何小凡,那種陌生人一般的目光漸漸地變化,最後變成了何小凡曾經見過的那種朋友的目光。羅泰拍了拍他的肩膀從他身邊經過,慢慢來到了師父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