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閱讀不是因為我真的喜歡看書,隻是從那一天起,我固執地想找到一本沒有開頭的書,隻有突然開始的情節,卻沒有開頭,甚至沒有結尾——就像那天: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一棵陌生的樹下,一個陌生的躺椅上,與一場陌生的雪中間醒來。渾身都很冷,發覺自己還還穿著單薄的春裝,我的口袋裏還裝著一片丁香的綠葉,說明我該從春天走來,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遭逢一場陌生的雪,想不起今天是幾月幾日,甚至想不起自己姓什麼,叫什麼名字,甚至要從上到下自顧一眼,從自己的喉結開始摸起,才能確定自己的性別。

那一天,我知道自己是失憶了。

失憶後,我該是自己坐上了一班記不得出發地的火車,或被人送上了一班不知出發地的航班,然後來到了這裏的。

讓我自己都奇怪的是,一年之後,我竟然真的還活了下來。可能隻為我依舊沒有尋找到那本書:那本沒有開頭的書。

這讓我感覺如此孤獨,這世上,甚至沒有一本書,一點文字與我的經曆相關。直到我碰到了她。

她用毛筆在我第一天醒來的長椅旁,在幹整的花崗岩地麵上,醮著一桶水書寫著。她寫什麼我一時看不懂,那像是一首詩,可那詩的排列竟是圓形的,沒有開頭,也就無所謂結尾。

可那詩卻像從哪個字讀起都是可以的。

我一時癡迷地繞著那詩徘徊起來,經過她的正麵,她的臉,她的眉,也經過她的背後,她的身影,她的腰肢。

然後,很久以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文回。

在異地,路邊咖啡館裏,我打下了這兩段開頭。南國的蚊子在腿上咬了幾個包。喝下了一罐啤酒,結稿走回去的路上,心裏想著:會由此感染最近流行的登革熱嗎——人生永遠不缺乏懸念,正如小說的開頭,永遠經典著懸念。

也正像讀者諸君的青春一樣,費力的是後麵的補足,而永遠不要怯場的是,這天賜的省力,可以奇思妙想的開頭。

如何寫好開頭

不論好壞,故事既然決定拿出來給人看,而不是留在電腦裏壓硬盤,那首要一點就是要想方設法討讀者喜歡。先別談風格,更別強個性,有人愛看才是第一要務。

這是個刷臉的時代,所以看人先看臉,然後才是女看溝、男看車,不管溝是不是擠的,車是不是借的。

好開頭就如同在拚臉,讓人能有繼續往下看的意願。互聯網時代每日上傳的小說浩瀚如江河,開頭漂亮了也就僅僅能讓文章比其他作品多泛起一朵水花,避免露麵即沉的悲慘命運。這時代已經沒人能耐得下心等著慢慢體會你的蕙質蘭心了。

如何在現在寫好開頭,真是個令人撓頭的事情。

《紅樓夢》的開頭牛吧?可那是在一個晚間娛樂以蜷在被窩裏看書為主的時代。《射雕英雄傳》的開頭牛吧?但那是個電視機普及率尚不如今日汽車普及率高的時代。

現在的電影、動漫、漫畫等媒體,開場不到三分鍾就有機甲戰士就跟大怪物打的火花帶閃電了,你還想搖動筆杆用幾千文字慢慢給故事煨一個開頭嗎?我很擔心讀者沒有耐心看。

怎樣能讓我筆下故事的開頭有萬眾矚目、萬人空巷、萬般精彩的效果?這問題曾經讓我食不能停、夜不能寐。

慕容無言,天津人,人氣武俠寫手。文風硬朗,江湖氣息濃鬱,擅長創作民國武俠。

但後來在某一次逛街中,我豁然開朗,明白了其實這世上並沒有完美精彩的故事,我隻負責竭力取悅那些喜歡我的讀者,給愛聽我講故事的人創作故事。

那些不喜歡我故事的人自有其他萬千寫手伺候,實在無需我去獻媚,人家也不缺我去跑龍套。

就像老北京布鞋專賣店,安心照顧自己的主顧就好,別總想跟人家耐克總代理較勁。

故事不是寫出的,也不是講出來的,實在是編出來的。這個編是需要從裏到外、從近到遠、從粗到細的各種設置。所有編設努力的最終方向,就是讓故事裏的人物活起來,人物活了,故事才能活。

一般而言,常見的寫法是起筆先把人物勾勒出來,男的高帥,女的傲嬌,或明或暗地撕撕捋捋著出來亮相,然後圍繞著這幾位身上開始講故事,這往後發展自然是水平高低全看演技。

個人以為,這對於讀者而言,如同坐在台下看戲沒什麼區別,閱讀過程中產生的疏離感與隔膜感,需要在後麵用很大力氣來消除。讀者的心情很難一下子附著在人物身上。

二般而言,是用懸念製造開頭,精心設套深埋伏筆來抓住讀者的好奇心。然後引領讀者進入一個峰巒疊嶂的故事局麵中。但這樣做的問題在於將讀者本來就尚未沉靜下來的心緒大半分散開,難免對人物特征有模糊感,很容易隻記住了懸念的巧妙,卻忽略了人物性格與相互間的關聯。

私下覺得,這樣的開頭需要搭配極深刻的文字能力,做得到所謂下筆如刀,兩三下就能將人物活生生從文字裏剜出來。這時候顯露出來不但是文字功力,更有自身天分。這天分東西是老天爺親加的技能點,不是我等凡人靠後天大閱讀量能追得上的。

三般而言,是如同攝影棚裏拍攝分鏡頭,先用文字搭建一個大環境,將故事的時代背景與發生環境交代出來。青磚巷陌、百業繁華中,再讓人物自某處推門而出,或分開人群現身。這樣等同於令讀者深處棚中,站在人物身邊,先有了心中預期,再見到人物初現,自然輕鬆舒緩,便於代入。但這樣做的問題很大,一是不易控製文字數量,難免行文拖遝,二來開場平平,需要較長一段的承轉。

我走的便是這第三條路,《大天津》開篇是杜撰了一段童謠,描述舊時風物,接著講天津國術館的由來。《二十年》開篇是宮牆內潦倒作畫,革命軍逼宮開槍。開篇很大部分都是在描述故事背景,著墨於大小細節,編排所藏含義。《鐵瓦琉璃》開篇更是一段毫無衝突的老兵回鄉記。《玉瓶碎》被刪減的開頭,更是喪心病狂地用八千字去寫站籠與義和拳巷戰法租界。也虧得喜歡我的那些讀者,懷著咬牙忍下去的心,跟著我的文字慢慢一點點往下走。

此時此刻忽然想,我這個沒念過正經大學的,沒學過寫作專業的,居然還有人樂意花錢買我講的故事。還有人邀我說說如何寫好開頭,滿心的惶恐沉沉壓在手上,便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