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刑部孔目虞梟長得瘦瘦的,黑、硬,刻板得像鐫鑄用的鐵範。這樣的人長在熱鬧的臨安城裏也算一件異數。如果你問他臨安城裏最舒服的地方是哪兒,他會告訴你:就是“兩張皮”。
聽一個刻板僵硬、極端禁欲的人談論哪裏最舒服,似乎有點兒可笑。但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臨安城那些大大小小的街道與裏巷了。
“兩張皮”最出名的就是三樣東西:頭湯麵,皮包水與水包皮。頭湯麵顧名思義是吃早點時的第一道麵,因為是頭湯,所以湯水清亮,下出來的麵也清爽不粘膩。水包皮就是泡澡,皮包水則是喝茶。
“兩張皮”的門臉不大,窄窄的一個小門麵,掩映在一棵大槐樹下。門口處支著口巨大的鐵鍋,因為“寬湯窄麵”,湯要寬得夠麵在裏麵遊泳才好,再往裏是一間幹幹淨淨的小房間,房間裏簡淨得幾乎一無所有,隻有兩個巨大的木桶,這裏是“水包皮”的地方,再走過這間小屋,再往後就是一個小院,收拾得雅靜素麗,在南天竹與香樟下泡一壺茶消磨半日,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兩張皮”更特別的地方在於,它隻賣頭湯麵,當然那也是因為它一天最多隻做兩個人的生意。它敢這麼做當然也是因為,它幾乎被朱阿公整個包下了。從這裏往北數,有三條街幾乎都是朱家的。
而此時,朱阿公死了,他死在了浴桶裏。
虞梟站在浴桶旁邊查看朱阿公的死因。對於刑部孔目而言,苦主死在浴桶裏真好,一目了然,全身上下,不掛一縷。桶裏的水還是熱的,且還幹淨,因為血都流在桶外了。傷口在朱阿公的頸上,那是一道窄窄的傷口,既有勒痕也有刃痕。桶邊上有個高腳木凳,凳上放著一碗熱騰騰的麵。
朱阿公每天早上寅時二刻會準時來到“兩張皮”,然後泡進木桶裏,等著店主給他端來頭湯麵。
桶裏的水也是熱的,他會在桶裏的水熱度稍稍涼下來後,店主耿老進來給他續熱水時拿起筷子開始吃第一口麵。
今天,耿老就是準時進來續熱水時發現朱阿公被殺了。
屋裏不隻死者一人,還有一個人正愜意地泡在另一個木桶中,他輕輕用手搓著自己的脖子,那動作溫柔得近於憐惜。如此溫柔而憐惜地對待自己的脖子,特別是在旁邊一個浴桶裏有人脖子上被勒了一刀、慘死的時刻,看起來確實別有種殘酷的諷刺。
“你殺了他。”虞梟定定地望著那個人。
——耿老提著熱水進來時,屋裏隻有兩個人。
屋外麵,前門外有跟隨朱阿公的保鏢、鷹爪門的耆宿張楚餘,後門外有一對雙胞胎,也是朱阿公的保鏢,螳螂門的何氏兄弟,他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人進來過。
有時機作案的嫌疑人當然隻有一個,那就是朱阿公的客人。他是在保鏢眼皮子底下跟著朱阿公進入浴室的。
那客人淡淡地望了虞梟一眼:“你是刑部的孔目吧?”
虞梟點了點頭。
那人淡淡道:“重要的不是你是不是認定是我殺了他,而是你要說出我怎麼殺了他?”他從浴桶裏站起身,渾身上下不著一縷。
虞梟當然知道朱阿公的保護有多森嚴,他已經問過了,朱阿公待客,從來都是在保鏢張楚餘的注視下與客人彼此脫得一絲不掛才走進浴室的,今天也是如此。而此時,他喉下,卻留著一條利刃留下的傷口,照常情推斷,那該是一根很細的鐵絲造成的。可這屋裏什麼都沒有,別說鐵絲,連一根線都難找到,如果是這客人殺了他,那凶器在哪兒?
“你說我是凶手,起碼得找出凶器是什麼吧?
否則,你這樁案子過不了臨安府衙。”那客人好心好意地提醒道。
他攤開兩隻手來:“你可以搜我,看我身上,或這屋裏,可藏得有凶器?我都奇怪,他是怎麼突然就死了的呢?
“而一件凶案,除了嫌疑人,好歹你們辦案的也得整出個凶器來吧,然後還要找動機,最後才能鎖定真凶。”
那客人就這麼赤裸裸地當著虞梟的麵從木桶裏跨出來,慢條斯理地說:“好像你找不到。你如果想不出,我這就要走了。”他伸出雙手,“你看,我連指甲都沒有,要怎麼殺人呢?”
虞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他不能隨意拘捕他,因為這客人也是臨安城中輕易動不得的人,他是一個粉侯。
那人經過時,虞梟耳邊隻聽到那人幾乎對他附耳輕聲地說出了一句話:“除非,你能證明我是用一根麵條勒殺他的。沒錯,我就是用一根麵條勒殺他的。你得想出辦法,能用一根麵條勒死我時,才能真正告死我。”
這就是我偶然冒出的構想,一宗“麵條殺人案”,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小說的開頭,最省力的方法無過於,說一件不可能的,甚至很扯的事,然後,在後麵讓它合理化。
那根麵條,可以是某種蛛絲做成的“麵”,常溫時,堅韌無比,但遇到熱水,就會融化。當然,隻是純情節的解釋是無法打發讀者的。這時,你就要給那根麵條賦予喻意,它或者是朱阿公前妻做下的最後一根麵,一邊做擀時她一邊望著房梁上的蜘蛛,想著那個負心的人,那個傷她一世的人,想著自己本以為自己就像那蜘蛛,總有一天可以爬到房頂,可以補好那張撕破的網,可是……或者是朱阿公貪墨了拯救災民的幾萬斛糧食後,一個村子裏的災民用最後的怨念,最後捕到的一隻特異的、沒舍得吃的蜘蛛,用蛛絲編織好的最後一根“麵”,在他們餓死之前……情節上的還原從來都在其次,你首先要做的,永遠是完成讀者情感上的合理性。打通了讀者情感上的認同後,再奇怪,再不可能的開頭都是可行的。
就如同人生一樣,開頭從來好開,就像所有青春都是開頭,關鍵是,你用什麼樣的後續注釋你那個不可一世,飽含生命力、也由此而千奇百怪的開頭。
然後,讓我們來說說第二個寫稿省力法。
當我每逢遇到稿期將屆,隻剩一天,再拖怎麼也對編輯說不過去時,我一般就會祭起第二個省力妙招:“第一人稱”大法。
第一人稱的寫法永遠是最省力的,因為它裹挾著直接的敘述語感,讓場景、情節、主題都更輕鬆容易地獲得讀者認同。
第一人稱的小說也永遠容易最直接達成情緒的充足。
比如:我閱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