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票
短篇小說
作者:朱建平
村後一株苦楝樹頂端有個圓圓的的鳥窩。通過扳手腕的方式,我取得了上樹掏鳥窩的權力。
我爬上樹頂,小心地在鳥窩下麵的一個枝椏上站定,驚走了守著小鳥的大鳥後,慢慢伸出手,抓住一隻全身光溜溜慌亂掙紮著的小鳥,自豪地向底下的小夥伴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勝利的手勢還沒有完成,腳下突然一沉,身子跟著手裏那隻小鳥,急速地朝地上墜去,死田雞樣地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掙紮了半天起來,突然發覺左手臂變成了放在門後的翹頭扁擔。看了彎曲的手臂半天,我忽然明白過來,骨頭斷了,我要死了。這個想法剛出,手臂立馬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對死亡恐懼的潛意識,在此刻被突然激發,早就忘記手上還緊緊抓著的小鳥,隻顧托著斷臂,大哭著往家裏跑。剛才和我玩得好好的夥伴們,現在都像苦楝樹上護著小鳥的鳥兒,瞬間飛散,不見蹤影。
等父親陶招貴領著手臂上夾著夾板,貼著膏藥,纏著紗布,用一條紗布懸掛在脖子的我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那天陶招貴帶著我上了城裏的醫院,一位臉上長滿老年斑的醫生,不顧我哭天喊地,苦苦哀求,隻管抿著嘴一臉嚴肅地抓著我的手臂,拉扯握捏了半天,才把彎曲的手臂重新變直。
陶招貴領著我去了一趟醫院後,接下來每星期一次的換藥,就要我自己去了。好在陶招娣的家就在城裏,離車站也不是太遠,走路不用半個鍾頭就能到。所以,每次我坐頭班車到城裏,陶招娣肯定已經等在車站的出口了。
陶招娣是我的姑姑,排行老大,我父親陶招貴最小,兩人年紀相差十多歲,所以,從小陶招娣就護著陶招貴。愛屋及烏,我借了陶招貴的光,加上又是陶招貴連生四個女兒後才盼到的兒子,更贏得了陶招娣的喜歡。所以,隻要她回來,一定會偷偷塞給我幾塊動物餅幹,一把上海奶糖。
我的受傷,讓陶招娣重新找回了照顧陶招貴的感覺。因此,她毫無怨言地包攬下帶著我去醫院的任務。每次醫生給我換好膏藥紗布,夾上夾板後,她都會帶我到醫院邊上的一家小吃部,買上兩個燒餅一根油條。
平時在家裏,一年吃不到一次的燒餅油條,現在一星期就能吃到,這讓我很享受和期盼,每次剛從城裏回來,就眼巴巴的等著下一個星期快點到。可惜,好景不長,過了兩個月,醫生拎著我瘦弱的手臂,耍猴似的嬉耍了一陣,說,過十來天,直接把紗布膏藥扯掉,不用再來醫院了。
剛剛耷拉著一張臉的陶招娣,瞬間笑成了一朵花,不停地鞠著躬說謝謝。我看著笑逐顏開的陶招娣,忽然想到,吃慣了的燒餅油條,今天是最後一次了,眼睛頓時變得澀澀的。
走出醫院,路過小吃部的時候,我扯著她的手,放慢了前進的腳步。陶招娣沒有像以往那樣站住身,從褲袋裏掏出手絹包,細心地找出幾枚硬幣或者一張毛票,再加二兩半的糧票,給我買燒餅油條。她輕輕打了下我的頭,小饞嘴,跟我回家去,今天特意給你準備了好吃的。
到家了我才知道,陶招娣所說的好吃的,其實就是一小碗紅燒肉和一大碗油條湯。這兩個菜雖然簡單,但我還是感覺很豐盛。家裏從來沒有吃過澆了麻油和放了蔥絲的油條湯,更不要說不放一塊芋艿蘿卜的紅燒肉了。
吃好中飯,陶招娣從窗口的寫字桌抽屜裏,拿出一張小小的紙片遞給我,這是你大伯要的自行車票,千萬別丟了。接過紙片,比我折洋片紙的紙要小,要單薄,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破掉。看了下,上麵有三排字,底下還有一個圓圓的印章。
我翻來覆去看了會,陶招娣緊張地說,小心別弄破。我不由得想笑,真是亂緊張,這樣一張扔在地上我看都不會看一眼的紙片,怎麼比得上口袋裏那厚實的洋片紙金貴。但我還是從口袋裏掏出一疊洋片紙,一臉認真地說,不會,我口袋裏的洋片紙放了好多天都沒破。陶招娣笑著接過洋片紙,看了看,說,原來是香煙殼啊,以後讓你姑父都給你留著。
陶招娣又從一隻泛著暗紅色油漆的樟木箱子裏,拿出一件有著四個口袋,仿解放軍軍裝做的草綠色衣服。能有一件軍裝,幾乎是我那個時候的全部夢想。我當即激動得腿都發抖了,結結巴巴地問陶招娣,姑姑,這衣服是給我的嗎?陶招娣笑著說,當然是給你的啊,你是姑姑最喜歡的侄子,不送給你給誰?
我咧著嘴,在陶招娣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把軍裝穿上。陶招娣細心地把所有扣子都扣好,又在衣襟上扯了幾下,讓我圍著她轉了兩圈,說,舒服嗎?我扭著被風紀扣緊卡著差點透不過氣的脖子說,很舒服。別騙我呢,要是穿著不舒服,就不穿了。我趕緊說,真的很舒服。陶招娣笑了,這衣服下半年上學的時候穿,讀書了,該穿新衣服。
陶招娣把衣服重新疊好,放在床上,然後又從黑不溜秋的大衣櫃裏翻出幾件已經穿過了的衣服,連帶著剛才綠軍裝,塞進一個起皺開裂了的藍色人造革旅行包,讓我背在身上,然後小心地係好帶子。
陶招娣把我送到巷口,指著汽車站的方向,姑姑要去上班了,沒時間送,你一直往前走,別走錯了。我豪氣地向陶招娣揮揮手,喊了聲,不會走錯的,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向著車站方向走去。陶招娣一直盯著我走了很遠,才轉身。
走著,走著,剛才還顯輕巧的旅行包,很快就像被人死命的拉著,越來越重。想放下來歇歇,可陶招娣把它放上我的肩膀後,就沒想過讓我放下。
我蝸牛似地背著包,一步一步挪到汽車站,看了眼空蕩蕩的售票處後,很快走到了排著長長隊伍的檢票口前麵。我看了幾眼排隊的人群,想了許久後,就緊緊地貼在一個拎著網兜袋的女人屁股後麵。
汽車老黃牛似地叫了兩聲,慢慢的出站了。我開心地從女人的屁股後麵鑽出來,望著窗外不住移動的房子和樹木,深深地吸了口新鮮空氣。剛吸進去的空氣還沒從肺裏兜轉,心已經慌了起來。窗外陌生的房屋,陌生的行道樹,陌生的煙囪……無不在顯示,我坐錯車了。
我從沒有過這樣經曆,頓時慌得手腳都軟了。當時能做的,隻能是邊哭邊叫,停車,停車,我要下車。駕駛員停下車站起身,指著我說,你把車票拿出來,我看看你坐到哪裏?駕駛員肯定已經覺察到了我的逃票行為,我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這樣一想,心裏更慌了,哭聲也更響了。擠擠攘攘的一車人,被我響亮的哭聲搞得心煩意亂,叫嚷著讓駕駛員打開車門。
我連滾帶爬地擠下車,孤單,害怕,無助,閃電一樣衝撞著我,讓我的眼窩仿佛屋後山腳邊的那泓泉水,才抹掉又馬上湧了出來。
肩上的包越來越重,壓得我隻能讓身子彎成九十度,才能蹣跚著往前走。去往車站的路似乎很漫長,不知走了多久,依然看不到車站的影子,我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走錯了。但仔細想了想客車行駛的方向後,覺得應該不會錯。
於是,我抹掉不停湧現的眼淚和汗水,邁著堅實的腳步,往車站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突然看到地上一個帶著帽子,圍著圍巾,拿著鐵棍子的工人叔叔嚴肅而親切地望著我,一動不動。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喉嚨口忽然燃起了一盆炭火,剛剛咽下去的口水,很快變成了滾燙的蒸汽,衝出嘴巴後,烤幹了順著臉頰慢慢下爬的汗珠。本來噗通,噗通有序跳動的心髒,也變得瘋狂,似乎不用力按住,就會從胸口跳出。
我抖抖索索地伸出腳,用力把工人叔叔踩在腳下,快速用顫抖的手,把這位嚴肅的工人叔叔緊緊地攥在手心。慢慢伸了伸脖子,心虛地望了下四周,寬敞的馬路上,隻有零星的幾個人急匆匆地走著,似乎都沒有發覺我的存在。盡管這樣,我依舊蹲著身子,裝模作樣地擦了下本來就髒兮兮的鞋麵,快速把攥在手裏的工人叔叔又仔細看了一遍,不錯,是錢,五塊錢。發財了。我的心又是一陣狂跳。五塊錢,能買多少麵包油條,水果糖茴香豆,我無法算清,隻有腳和手跟著心在不住顫抖。
我把錢往身上的每一個口袋裏都藏了一遍。可是,無論放在哪個口袋,都不能讓我安心。最後,我下定決定,把錢藏進了上衣的表袋,因為表袋上有一個扣子,扣上扣子就等於給五塊錢上了道嚴嚴實實的鎖。
車站就在前麵。因為口袋裏有了五塊錢,我不敢再像以前一樣逃票,想老老實實地買車票,可是翻遍口袋,才想起,陶招娣沒有送我到車站,也就沒有給我買車票,因此,除了表袋裏的五塊錢,我身上再無多餘的錢了。
我擠在檢票口前的隊伍裏,叔叔伯伯大媽叫了一通,終於被夾在一個駝背老頭後麵混上客車。汽車出站,我懸著心看車窗外,直到看到了熟悉的屋頂,樹木,房子,才長長地吐了口氣,像以前一樣安心地坐在地板上。胸口的五塊錢似乎怕我忘記它,一直硬硬地頂著我,頂得我胸口滾燙滾燙。
今天的汽車似乎走得特別的慢,等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屋後的山頭,已經被山背後的太陽燒成了熊熊的炭火。正在門口忙碌的大姐遠遠看到我,對著屋裏喊了聲,娘,弟弟回來了。張金鳳拍著手上的灰塵,急乎乎地跑出門,看到我要飯似的背著一個破包,一步三歇地回家,急忙小心地解下壓了我半天的旅行包,拉過我還上著夾板,纏著綁帶的手臂問,疼嗎?我喘著大氣說,不疼了,醫生說再過十來天,膏藥,夾板就能拿掉了。
大姐給我打了盆洗臉水,絞好毛巾,然後伸手想給我解開衣扣,給我擦臉擦身。她的手剛挨近我胸口,我的手被火咬了似地快速按住胸口。大姐笑著拉開我的手,喲,去了趟城裏,怕難為情了。我的臉唰地一下紅了,站在邊上的張金鳳不知是看我的神色不對,還是看到了我原本癟癟表袋裏的錢,總之我還沒反應過來,表袋裏那位變得軟塌塌,而且透著一股難聞汗臭味的工人叔叔,已經在張金鳳手上了。我霎時後悔的要死,要是不按表袋,這錢至少可以在我身上多呆幾天,說不定還能偷偷地買幾顆糖吃。現在錢在張金鳳手上,就好比泉水流進刷了桐油的畚箕,要再漏出來就難了。
張金鳳拿著紙幣問,你姑姑給的?看著一臉緊張的張金鳳,我突然覺得做了小偷一樣,顯得毫無底氣,低聲說,不是,我撿的。張金鳳盯著我追問了一句,哪裏撿的?我低著頭,做錯事似的把坐錯車,撿了錢的過程說了一遍。
此時,去井頭擦澡的陶招貴回來了,張金鳳把錢遞給陶招貴,陶招貴笑著說,我正在愁下半年讀書的學費呢,這倒好,不用愁了。我眼巴巴地盯著陶招貴手上的紙幣,爹,這錢讓我自己放吧,我保證不用掉。陶招貴拍拍我的頭,小孩子放錢,半夜要被老鼠偷走的,還是你娘幫你放,老鼠怕大人。我想想也對,過年年三十晚上爹給的壓歲錢,無論我藏得再好,第二天早上醒來,肯定都杳無蹤影。該死的老鼠,偷錢的同時,有時候還會咬破我的口袋,偷裏麵的瓜子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