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衣的年輕男子彎下身讓兒子們撲入自己懷抱,一手一個將他們抱了起來。七歲的孩子並不是很輕,但男子將他們抱起來卻輕鬆得很。
驚呼著被抱起來,向下看去,地麵離得好遠,不禁伸出手臂抱住爹爹的脖子。晚了一步的大團子隻能死死貼在父親的胸膛上,瞪了眼弟弟。
摟著爹爹的脖子,靠在他身上,看著在陽光下不一樣的側顏,不禁癡癡。
分明貴為一宮之主,衣著卻向來簡單。墨一般的發絲比娘的還要順滑稠密,用白色發帶簡單束著,說不出的好看。而一向沒有笑容的臉上嘴唇卻輕輕勾著,笑容無比溫柔。側麵看去無比挺直的鼻梁和微卷的睫毛將這張帶上了笑容的臉加上了更多的柔和。隻是那雙好看的眼睛還如平時一般帶著灰色的陰霾,似乎是一團抹不開的霧,永遠無喜無悲。
美婦看著自家夫君,盈盈起身走了過去,看向男子身邊的少年,柔聲笑問:“怎麼樣?機關好玩嗎?”
十三歲就比兩個團子加在一起還要高出幾分的少年將目光從對自己做著鬼臉的二弟身上挪開,回答母親的話:“又不是第一次,沒有以前那般好玩了。”
把蟋蟀往旁邊一扔就蹦起來的少年把父親懷裏的團子揪下來塞給大哥一隻,放在地上一隻,然後仰起頭眼睛發亮的問道:“爹,快告訴我,這回是不是我做的最好啊?”
男子看看自己空空的胳膊,在看看旁邊一臉愕然的三個兒子,滿臉無奈,卻生不起氣:“是,這回你又是第一。”
本來眉毛一豎就想訓斥的美婦聞言一怔,顧不上生氣了:“真的?和修兒他們一起的考核嗎?”
男子看著歡悅不已的次子,笑容收斂了幾分,點點頭:“這次考核一共隻有三具成型的偶,修兒和吟兒各占一個。論質量,他們的兩具偶差距不大,都無限接近於完美品。但是……”
美婦自然明白夫君的意思,卻沒有任何的喜意,反而顯得有些擔憂:“和你當年一樣,提前一兩年就能做出完美的偶。”
男子仍舊看著次子,追著他,又看著打成一團的四個兒子,目光中說不出情緒:“不,如果沒有紛爭,能和我一樣靜下心去做偶,他的成就恐怕還要高於我。”
美婦眸中帶傷:“可是……”
男子攬過她的肩,伸指輕輕拂開她額前的碎發,讓她和自己一同去看笑鬧的兒子:“相信我,我會提前做好準備的。有我在,他們不會有事。”
美婦淒然一笑:“可他們不能沒有你。”
男子微微一笑:“怎麼會?他們不是還有你陪著嗎?”
最小的兒子撲到母親的膝蓋上,被母親彎腰抱起來。美婦低喃的回答,也隻是傳入了懵懂的孩童耳中:“你要赴死,我又怎肯獨活?”
雖然已過三旬,卻仍白嫩如春蔥的手掌中還拿著剛剛繡好的荷包。淺碧色的荷包,正麵繡著幾隻初夏時分在草地上紛飛的蝴蝶,背麵繡著四個秀氣的字“握瑾懷瑜”。
記憶中模糊了的麵容慢慢浮現出來,溫和包容的父親,溫柔賢惠的母親,性情相貌與父親極為相似的大哥,天資聰穎卻愛欺負人的二哥,還有分明隻比自己大了一個時辰卻一直要裝作哥哥模樣的三哥……
蔚藍的天空,柔軟的青草,紛飛的花蝶。
曾經幾何,自己有一個如此美好的家啊!
母親在父親懷中哭泣著拚命搖頭,抓著他的衣袖不肯撒手。父親最終還是推開了她,連就在不遠處的兒子也不肯看一眼,便大步離去。
看著哭到在地的母親,和決然而去的父親,八歲的兩個孩子拚命的掙紮,想要過去抱住父親的腿,然後像往常一樣被高高的抱起來,偏著頭去看父親的側臉和眼睛,猜想著自己長大後的模樣。
但兩個哥哥卻死死的拉住了他們,分毫不動。大哥的手在發顫,卻很溫柔,即使被他一口咬在手臂上,鮮血從白色的衣衫上滲出,也沒有多用一絲力氣,唯恐弄疼了他。
二哥沒有像平時那樣沒心沒肺的笑,可能是在板著臉嚇唬他:“別哭了,哭得我心煩死了,信不信我把你捆上?”然後脫下自己的衣衫,空手撕成布條,把他捆成了粽子,然後“哐”的一聲狠狠關上了門,將失去了背影的父親,和泣不成聲的母親,連同外麵的空寂一同隔絕。
唯一的聲音就是大哥帶著說不清的感情低低說出的一句:“二弟你不要再嚇唬他們了。”
二哥說:“我隻是不想讓他們死而已。”如此嚇人的恐嚇,從來沒有聽過。二哥他,從來都不會在嚇唬我們的時候說“死”字……從來沒有。
大哥站起身,走到二哥對麵停下。
十四歲的大哥,比十二歲的二哥高了整整一頭。在自己眼中已經分外高大的二哥,在大哥麵前卻還像個孩子。
他們在爭吵,二哥始終冷笑,大哥的喉嚨中卻響著無力的悲愴。兩個還太過年幼的弟弟呆呆的看著,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二哥的手掌張開,始終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