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無顏,明日我便動身回汴梁了。”挑撥著燈芯,微微垂眸,趙卿言突然說起了一件早早便已決定的事。
江無顏停下了撫琴的手指,待餘音散盡才將目光落在趙卿言臉上:“保重。”
趙卿言看著他,朦朧的燈光將他眸色的眸子帶上了些旁的東西:“我怕了。”
“怕什麼?”
“怕我失去了摯友,便將一無所有。”
江無顏手指猛地縮緊,撥動了琴弦,割痛了指尖。
趙卿言被再次響起的琴聲驚得呆了一呆,唇角帶上了幾分苦笑,墨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看不清晰。
江無顏不知他到底看出了什麼,亦或是仍舊一無所知,淡漠慣了,縱然心中驚濤駭浪,臉上卻不見悲喜:“我不是坐在這裏嗎?”
“明日。”趙卿言將話在口中含了片刻,才吐出後半句,“自此一別,何日再見?”
江無顏目光帶著歎息:“如果害怕,就不要逞強。”
趙卿言將手中的剪刀扔去一邊,十指交叉,撐住了下巴:“直到七歲,我才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恐懼。在我懂得了恐懼的時候,我遇到了輕風。因為他,我就能鼓起勇氣。沒有輕風的日子裏,有你,有呂泣,有一個陪伴著我,讓我能站起來的人。我現在的感覺,就像在傀儡宮度過的那幾年,無依無靠。”
“這種感覺,可真是不怎麼好啊。”
江無顏沉默了一下,問道:“你打算爭嗎?”
趙卿言輕笑:“爭?我和誰爭?一隻小小的蟒,還敢和天子鬥嗎?”
江無顏道:“你應該知道,你需要鬥的不是如今的天子,而是未來的天子。”
趙卿言隻做未聞:“當今又如何?未來又如何?無論哪朝君子,我也終究是臣。”
江無顏皺眉:“你當真沒有……”
“沒有什麼?”趙卿言撐著額頭,打斷了他的話。
江無顏遲疑一下,搖頭:“沒什麼。”
趙卿言歪頭看著江無顏,過了一會兒突然道:“其實我很多時候都會忘記我姓趙,忘了我是大宋是親王,甚至忘了,我生來就在朝廷的泥沼之中。”
江無顏知道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索性直接挑明:“命數天定,不得不爭。你看得清自己的命,又為何要一味逃避?萬裏江山拱手讓人,你最後所能得到的隻有‘功高蓋主’的忌憚,絕不會是‘俯首稱臣’的安然。”
趙卿言垂眸:“我是個膽怯的人,也是個自私的人。我心中從來就沒有什麼黎民百姓,沒有奢求過留名於世,更不想去坐那高處不勝寒的帝位。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隻是一敗塗地,無所作為,淪為魚肉嗎?”江無顏站起身來,語氣少有的淩厲,“你敢說你沒有梟雄之心,沒有揚名之誌,沒有執棋天下的野心嗎?”
他站在趙卿言三步之外,揮舞右臂,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出雪色的痕跡,昔日的儒雅翩翩如今隻餘淩厲鏗鏘:“你有王侯之種,難道還少了帝王之才嗎?你讀書百卷,為的就是屈居人下,俯首稱臣嗎?”
趙卿言皺眉,緩緩出聲:“我是王,不是帝。生為人臣,我稱臣又有何錯?”
江無顏咬牙:“空有帝王之才,非要輔佐一個無才無能之人,愚不可教。”
趙卿言看著突然發怒的江無顏,眼中帶著幾分不解:“我心不在朝廷,你豈會不知?我想要的,是江湖飄舟,一世安寧。”
“江湖飄舟,一世安寧。可真是說得好啊!”江無顏笑了起來,笑聲寂寥,“雲墨,你覺得你所要的微不足道嗎?這世上之人,又有幾人能有一世安寧?你根本就不知道江湖險惡,不知道一句‘一世安寧’是多少人拚盡全力也得不到的奢望!”
趙卿言道:“我沒有,我從來不覺得我的願望微不足道,甚至,生在帝王家的我,隻能讓它成為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憧憬。”
江無顏冷笑:“帝王之後,身不由己。這話最不配說的人就是你。你隻是不甘心,隻是放不下。”
趙卿言怔怔:“我對什麼不甘心?對什麼放不下?”
“你不知?”
“我不知。”
一問一答,然後是極久的沉默。
“你的與世無爭之下,到底藏著幾分的野心?你的柔弱不堪之下,到底藏著幾分的戾氣?你的逆來順受之下,到底藏著幾分不甘?”
趙卿言苦笑:“我不知道。”
江無顏看著他,神情淡淡:“我越來越看不透你了,你的心事太重,重到令我想要遠遠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