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腳步聲慢慢變遠,趙卿言再支撐不住,緩緩弓下身,抬手捂住額頭,手指微微顫抖,似乎在忍受著什麼痛苦。
“墨兒,身體不舒服嗎?”看到趙卿言額上滲出的汗珠,煥王連忙起身扶住他,神情頗為擔憂。
趙卿言勉強搖了搖頭,聲音有點發啞:“起身有些急了,內力紊亂,不算太難受。”
煥王鬆開手,欲要往外走去:“我去叫浩煵回來。”
“十三叔。”趙卿言伸手抓他胳膊,手指用不上力,隻能勉強扯住一角袖子,“外麵機關密布,很危險。我已經不打緊了。”
煥王回身看著他額上的汗珠滑下,順著鼻尖滴落,滿目自責:“我不應該帶縈兒過來,逼你出來見我們。”
趙卿言閉上眼,待暈眩的感覺減弱幾分,輕笑出聲:“十三叔不必自責,我總躲著不見人,落在有心人眼中也不是好事。而且十三叔與皇兄特意來找我,我卻未能幫上什麼忙,實在抱歉。”
趙曙起身端了杯茶走到他身邊,伸手遞向他:“墨弟好好養傷,不需多心。父皇那邊,我與王叔會處理,你放心就好。”
趙卿言伸手接過茶盞,笑了笑:“多謝皇兄。”雙手捧著茶盞,剛喝了兩口,手腕一抖,茶盞向地麵掉去。
“七叔!”趙頊看著滾燙的茶潑在趙卿言身上,白皙的手背迅速變紅,不由驚呼出聲。
趙卿言像是感覺不到疼似的,過了片刻才將在掌心握了許久的手帕覆在右手上,卻連擦拭也懶得去擦。
趙曙眼中露出幾分歎息:“墨弟你不要太過介懷,縈兒她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趙卿言回答的聲音幾不可聞,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將聲音微微提高,“我知道。”
蒼白的臉色,如墨的眸子,安安靜靜,不染塵煙,不見喜怒。往事的痛楚打亂了他眼中的沉寂,從中流露的,不是恐懼,不是無助,不是憤怒,不是一切本應該流露的情緒……能看到的,隻有隱忍。
趙曙有一瞬微的失神。
四年前,溺水的屍體擺在他麵前的時候,他臉上流露的也是這樣的表情。偽裝碎裂,唯有執拗的隱忍——他分明是不用忍的。
四年前的他也隻是個孩子,一個可以用憤怒去向父母表現自己痛苦的孩子。
四年前的他,不僅是世子,也是破格冊封的親王。一個可以向跪了滿地的婢女侍衛大發雷霆,甚至可以隨意他們處置他們的親王。
可是,他隻是默默離去,目光隱忍。也許他因此徹夜未眠,但第二日,他還是早早梳洗,向父王請安,與父母用過早膳,然後在書房中溫書——他盡職盡責的扮演著齊王世子應有的姿態,一如往昔。
在長輩寵溺的限度中,他向來瀟灑肆意。在長輩無言的命令中,他向來逆來順受。
他看著長大的七弟……似乎卻從很久前便不再能看懂他。看不懂他的堅強與軟弱,看不懂他的喜好與厭惡,看不懂他的野心與寡欲。
不知為何,他有些恐懼。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柔弱的身軀裏,到底裝著些什麼。
趙卿言低垂著眼,全然沒有注意到皇兄的變化,隻是將左手上的茶水簡單拭掉,聲音微啞:“我不想縈兒步我後塵。”
煥王一怔:“你說什麼?”在趙曙眼中,也看到了一般的錯愕。
“沒什麼。”趙卿言重新垂下眼,“許是我多心了吧。”
不待他們再言,他轉動車輪,輕聲道:“我有些倦了,想先回去休息。浩煵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十三叔與皇兄稍等片刻可以嗎?”
煥王輕歎:“如此墨兒你就先去休息吧,改日我們再來。”
趙卿言微微欠身:“那我就先行離開了。”纖細的手指,輕易轉動車輪,緩緩離開。
趙頊滿麵擔憂:“七叔不會有事吧?”
趙曙沉默不語,片刻之後煥王搖頭:“還不到四年,想要撫平一道傷疤太過不易。墨兒這般的性子,付了真心又怎肯輕易忘記?”
“明明不夠堅強,卻逼著自己堅強。墨弟就是太傻。”不知為何,心亂如麻,這句話出口時卻絕如此通順。
是啊,那個小小的,脆弱的孩子,何時真的變得堅強過啊?趙曙搖頭,為自己之前的胡思亂想而感到可笑。
煥王喃喃:“讓他自己去舔舐傷口大抵是最好的結果了吧,咱們不要多想了,也幫不上他什麼。”
“是……”有些遲疑,有些失落,但趙頊知道這才是最真實不過的歎息。
——
空氣中飄散著並不算濃鬱的血腥氣,令人有些煩躁的味道。
伏在榻上的人一襲白衣,衣袂垂地,昏暗的屋中隻見一片蒼白。墨色的長發披散開,遮住了大半麵容,隻能隱約見到那染著鮮血的唇,和如紙般蒼白的皮膚。咳出的黑血沾染了整片衣襟,幹涸後又染上了新的血液,不知已經沾染了多少鮮血。
不見翩翩從容,隻見頹廢垂死。
“你又何必逞強?”
塌邊之人猛地睜眼,目光微寒,卻沒有動作:“我是否逞強,與你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