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卿言仰起頭,眸色墨黑,聲音清朗,坦然無憾:“皇叔所願,國家富庶、人心平定,盛世無憂。父王所願,天下無戰事,黎民無離散、生靈無塗炭。夫子所願……遊子可歸家,含冤可得反,天下無哀容。”
他的聲音一向是溫柔的,再多的痛苦與憤怒,也隻是隱忍的平靜。他很少用這樣的目光直視著一個人,也很少將自己的想法清晰響亮的說出來。
他過分的寬容與溫柔,甚至令人經常忘記他也是大宋的親王,是自血與火之中走出來的親王。那瘦削的脊背,同樣扛得起天下與黎民;那低斂的眸子,同樣映照著炎涼與冷暖;那深藏的心,同樣懷揣著國家興亡與榮辱。
趙卿言很少穿著官服與蟒袍,衣著繁瑣華貴卻從不威嚴。於他而言,入宮赴宴,不過是家人的一場宴席。世子也好,親王也罷,他是不在乎的。
他是真的將權勢聲名看得淡如過眼雲煙,將浮世繁華看做笑語言談,將生命中有過的哀嗔貪怒輕笑置之。
繁華的盛世,穩固的江山,為何不能允他做一世的逍遙王?
是以,他以這樣的姿態久了,旁人眼中,早已忘記了這個剛剛脫離少年的俊美王爺,是如何將江湖聞風喪膽的傀儡宮一日清繳,再不起分毫風浪。忘記了,他是六歲稚齡,就在父王懷中看盡沙場,看盡鮮血染紅的黃沙,看遍千裏風沙掩埋不了的白骨的齊王世子。
在仁宗與齊王懷裏長大的孩子,又怎麼可能隻留下柔情與驕奢?
仁宗讓他看到了帝座之上的高處不勝寒,齊王讓他看清了沙場之上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冉桐軒讓他看遍了世間的含冤不得雪,浪子不得歸。
深埋一切,不予言說。但是,這不代表著他永遠都會低垂著頭顱,偏居一隅,不理世間的炎涼疾苦。
在帝王麵前抗旨不從,不肯讓步的人,從來學不會與他人一般向自己付諸了真心的皇叔虛與委蛇、阿諛奉承。他的聲音從未有過的堅定,沒有敷衍,沒有要挾,沒有遲疑。在他心中,真的有那麼幾個人的平生之願,於他而言同樣重愈千斤,值得用一生去拚搏與守護。
趙卿言的目光清明:“父王為我,脫去戎甲,離開沙場,令我此生不受孤獨之苦。夫子為我,獨擔生死,哀苦至死,令我此生不為人心所困。父王讓我不入沙場,夫子讓我不沾朝堂。可我向皇叔請命進入大內的那一刻起,我就十分清楚自己的宿命。我成全不了三個所求,但我可以成全自己的所求。”
為我舍棄了一切的人,我又豈肯令他們的誌願輕負?
為我守護了半生的人,我又怎能不結草銜環,輸肝剖膽以答其恩?
你們之所求,便是我之所求。全我所求,死而無憾矣。
仁宗目光微動,明了他言中不曾說出的深意。細細的咀嚼,卻加深了心底的刺痛。
親人之間,又何須計較這般仔細的恩情?趙卿言就跪在自己腳下,抬手便能觸碰到。可是不知為何,仁宗清楚的感覺到,叔侄二人,已經愈行愈遠。無形的間隔,對麵是侄兒已經失了笑意的眸子,淡漠空洞得令人心痛。
仁宗深深看著他,琢磨不清他眼底的真實:“你的夫子,在你心中何重?”
趙卿言如實回答:“與父王、皇叔齊重。”
仁宗目光變換了幾次,緩緩道:“他成全了你,也害了你。”
趙卿言道:“侄兒隻記其恩情,不怨其相害。”
仁宗問道:“若是朕與他之間你必選一個呢?”
齊王變色:“陛下……”
仁宗抬手:“朕隻是隨口一問,不必在意。”
趙卿言皺起眉,然後慢慢放鬆,長長的睫毛將眸子中投下了看不清晰的陰影:“如果皇叔的隨口一問隻是想要試探我的真心,恕侄兒不想回答。輕風已亡,皇叔貴為天子,萬壽無疆,不必與一個已故之人相較。”
仁宗突然笑了:“你這是在指責朕的不是嗎?”
趙卿言靜靜與他對視了片刻,才開口:“侄兒不敢。隻是侄兒感念夫子恩情,銘記皇叔疼愛,希望皇叔不要隨意做比。相爭若起,侄兒無力阻止,無力相護,唯有……”
仁宗問道:“唯有什麼?”
趙卿言終究是恪守禮節的,君臣的禮節再淡,他也不會在叔侄之禮上有所譖越不敬。他俯身叩首,聲音一如之前的冷靜:“皇叔在上,侄兒不敢禦前失禮。不詳之語,萬不敢言,還請皇叔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