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畫新語(四)(1 / 2)

藏書論畫

作者:李烈初

這是翁同的畫嗎?

近見拍賣市場有一幅清翁同的山水畫(圖1),近景作山坡一角,茅廬一座,擁廬有鬆、竹、梅多株,一太湖石兀立樹旁,主人端坐榻上,戴風兜帽,擁著爐火,旁一人,似侍者。中景簡筆畫隔溪山坡、水口,點簇雜樹。遠景一峰突兀。右上角題詩:“十年宰相尋常事,難得幽居靜不嘩。好共一爐煨芋火,歲寒抱膝對梅花。辛醜臘月五日山中,瓶叟翁同。”

翁同(1830-1904年),字叔平,號鬆禪,江蘇常熟人。鹹豐六年(1856年)考中狀元,官至協辦大學士(宰相),光緒“戊戌政變”,革職歸籍。擅詩文,工書法,世稱“同、光間書家第一”。偶作山水木石及雜畫,隨意點染,古趣盎然,但僅以自娛,從不贈人。

這幅畫是不是翁同的真跡呢?讓我們先來讀懂畫上的詩。第一句中的“十年宰相”,清朝的大學士,相當於古代的宰相。翁同於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任大學士,第二年即革職回家,連頭帶尾,隻得兩年。其實,所謂“十年宰相”,隻是引用唐朝李泌的故事:唐天寶年間,衡嶽寺有個執役和尚,白天幹活,夜宿牛欄,性懶而食人殘餘,被稱為“懶殘”。書生李泌,讀書寺中,獨識懶殘是個非常人物,敬加禮拜。恰逢懶殘用幹牛糞燒火煨芋,熟而自食,見李泌禮拜甚恭,即送他半個食剩的芋艿,李泌捧而食之。懶殘道:“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後來,李泌果然輔佐唐肅宗,於“安史之亂”後“中興”,當了十年太平宰相。我們在了解“十年宰相”的典故後,即可理解全詩內容為:不當宰相沒有什麼了不起,還不如隱居山林的好。可以冬寒烤火,抱膝賞梅。詩末記“辛醜臘月五日山中”,即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農曆十二月二十五日。

翁同會在1901年寫出如此詩句嗎?讓我們來查一查曆史的真實麵貌。翁同在同治、光緒兩朝擔任過教誨皇帝的“講官”,即所謂“兩朝帝師”。他思想較為先進,大力支持光緒皇帝“變法”,即有名的“戊戌政變”。慈禧太後重新執政,幽禁皇帝,捕殺變法幹將,嚴懲有關人員,她恨不得殺掉翁同,但又有所顧忌,所下“懿旨”指責翁同:“輔導無方,任意慫恿。力陳變法,濫保匪人。著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因此,翁同的處境,實同“管製分子”。他自以為“禍從口出”,應該“守口似瓶”,遂自號“瓶生”,或自署“瓶廬”、“瓶齋居士”。

據馬叔倫《石屋餘瀋·翁同並未生事帖》載,翁同革職回籍後,每月須向地方官投交稟單,親筆書寫:“具稟:奉旨驅逐回籍嚴加管束原任協辦大學士翁同。稟知:本月同在籍並未滋生事端。”有個杭州人陸懋勳,原是翁同的門下士,曾任常州知府,即受過翁同的稟單。

前些年,有位先生說:看翁同晚年日記,意誌頗為消沉。隻知禮佛、看墳地,毫不關心國家大事,這真是不知曆史情況,隨意評論。筆者所藏《惲南田花卉冊》,原為翁同舊藏,他寫於光緒癸卯(1903年)的題跋(圖2)中,也談到“白鴿峰”、“興福寺後山”等先人墳地。

綜上所述,翁同在1901年不可能寫出“十年宰相尋常事”的詩句,否則,被地方官告發寫詩發牢騷,“滋生事端”,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詩既不真,當然畫也是假的。為慎重計,我們還是來欣賞一下圖畫,有沒有可能“畫真詩假”?翁同不是畫家,他的繪畫隻是偶一為之,必然筆墨粗疏,筆不到位,但從此畫看,卻是筆墨緊湊,特別是茅屋後麵的叢樹,長短參差,疏密有致,顯然是慣於繪畫,才畫得到這一地步。

鑒定書畫,是一門比較學術。試以翁同嗣孫家藏山水畫(圖3)作比較:近景雜樹、茅亭、坡腳。中景、遠景都畫坡石、水口,略加墨點作叢樹、雜草。全圖筆墨老辣,但鬆散不到位,顯見是文人偶作,足以自娛,不堪持贈。畫上有題詩:“不鑄黃金不塞河,問渠何事苦吟哦。剡藤一幅歸田券,太息江湖鴻憂多。戊子正月十三日,大雪,戲作,瓶生。”意為:歸田隱居,不求財富,讀書吟詩,自我閑適。想來,這種心態,是不致招人猜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