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祈福的“胡呐喊”(3 / 3)

第二天一早起床,姣姣匆匆忙忙洗漱過,連跟女兒招呼都沒打一聲就出門了,外孫反正還差十來天入學,兩母子想睡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她自己有一肚子話要找人訴說哩!“不找他祈福老兄說又能找哪一個?”難怪連鄉下的花鼓戲文裏都這麼唱:自古知音天上地下難尋覓,想說的話語隻能爛在奴家的肚子裏。“也真是的,他祈福老兄人品端正,性格又好,他不好意思開口,你就哪天先開了這金口啊!”一想到祈福老兄,姣姣的心裏就踏實多了。共事那麼久了,她姣姣深知祈福老兄的為人和處世原則,照彭胡子的話說那叫“篤實淡定”,而按她自己的理解,那是拿得起,放得下,想得開。“就是不知道他今朝什麼時候能趕過來哩!”姣姣的心被一團亂麻纏繞著。

立秋後的晨風涼爽多了,今天的車好像也比往常開得更快一些,姣姣還在想著心事呢,湘江世紀城站就到了。

真是開口閉口莫道曹操,一道曹操曹操便真的到了。姣姣剛一下車向前還隻走了十多步,身後就追來了熟悉的“哆哆,哆哆”的嗽叭喊叫聲,並且就像喊她“姣姣,姣姣”似的。這種車是隻有湘江世紀城清潔工人才使用的腳踏三輪車,專門運送垃圾桶和零散垃圾的,每個路段有一輛。他們路段的那一輛就由祈福兄保管和駕駛著。她太熟悉這喇叭的叫聲了,人家的三輪車喇叭都是“嘀嘀”地叫,唯獨他祈福兄還專門到萬和超市左挑右選買了個“哆哆”叫的。

“後麵追著叫‘哆哆’的會是哪一個呢?”姣姣正欲回頭,三輪車就搶在前麵停住了,“這麼巧啊!我剛到那頭去辦了點事,回來就看到你下車噠。”說話的果然是祈福兄。

“巧什麼巧,大清早你到那頭去辦什麼鬼事嘛!”姣姣真是喜出望外,曉得他祈福老兄是專門等著接她的。但口中卻滿不在乎地問:“你昨天不是回益陽了嗎?”

“是回了益陽的,但昨晚上又趕過來了。”

“家裏就睡不著覺噠?”

“確實是睡不著我才過來的。有件怪事情本來昨夜裏就想著要告訴你,找你商量看看怎麼處理才好,又不曉得你女兒住在什麼小區。”祈福兄頓了頓又補充說,“再說那麼晚了也不方便。”

“這個就真是出鬼噠!”她自己也正好有一肚子話想跟他說,看到平時那麼拿得起放得下的祈福老兄也有急事要找她商量,姣姣還真不敢大意。她往他旁邊的坐位上一擠,“走吧走吧,有事也莫急這一陣子在大路上商量啊,還是到‘泰坦尼克號’再說吧!”旁邊正好有一對年輕夫妻晨跑路過,聽到一大把年紀的姣姣居然也大言不慚地說著“泰坦尼克號”,羨慕的眼光一時便溫柔無比。

十多分鍾就到了“泰坦尼克號”西側的長條石凳旁。

原來祈福老兄昨天回去就是為了她姣姣的心事。這些天來,他經常聽她念起兒子忠忠談了女朋友的事,也注意到她撿到廢報紙時總是找房產廣告看,於是對她的心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了。他回去是想看看家裏還有些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以變賣麼,包括家具和電器。反正他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也用不著,兒子要真是猴年馬月能出來,這些東西怕也爛的爛,鏽的鏽了。給他留下那棟寬寬敞敞的屋宇就行了。

“其實我也隻是想盡一份心意。”祈福兄解釋說。

“你暈個就管得寬啦!”姣姣還沒有聽祈福老兄說完,一顆婦人心就被感動得揪起來痛,但她又絕對不會允許他為她這麼付出,於是就裝作大大咧咧地說:“我崽的那個事八字還沒一撇哩!”

“你莫激動,先聽我說完。”

“好吧,那讓你說,我認真聽著哩。”

“就是想請你幫我拿拿主意,將心比心,你要是也碰到咯樣的事會怎麼辦?”祈福兄邊說就邊從工作服胸前的衣袋裏摸出了一個信封,然後打開信封口子,從裏麵倒出了一本草綠色的存折來。

“你打開看吧。農業銀行的。”祈福兄說著就把存折遞給姣姣。

姣姣一愣,根本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手搖得像勁風掃過近旁那棵老樟樹的枝丫。

“你,你這是……發神經吧你?”姣姣的心跳得怦怦直撞。

祈福老兄也是一愣,一臉的尷尬哭笑不得地說:“你看你是把我想成歪脖子樹噠吧!”

姣姣也一臉尷尬,好一陣才平靜下來,臉龐卻依舊紅得發燙。她有些猶豫地接過存折,但剛打開一看又尖叫起來:“我的天!68萬哪!”她被這偌大的數字驚嚇得老半天合不上嘴巴了。

7

正如姣姣零零碎碎聽到的一樣,胡祈福本來是有個好好的家庭,甚至是很多人羨慕不已的家庭。一兒一女一枝花,隻是女兒三歲時就發天花死了,算命的卻說是他兒子的八字大,容器小,家裏隻有他一根獨苗才好帶,才有大出息。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死後,胡祈福的老婆就一直患有心絞痛的毛病。好在兒子果然會讀書,六歲啟蒙,因成績顯著中間還跳了級的,十八歲就大學本科畢了業,直接分配到了省委機關,還給省領導做了幾年秘書。後來他服務的領導榮調北京,就把他安排到了省高速公路局任副職,沒去兩年前任局長出了事被撤職查辦,他又順利地當上了局長,是當時最年輕的正處級單位一把手。

也許算命先生說的確實沒錯,祈福兄他兒子容器太小,猛幹了幾年,剛被提拔為省交通廳副廳長兼高速公路局局長,不知怎麼連個預兆也沒有就被“雙規”了,一徹查,天哪!說是受賄上千萬。結果被判了個無期。

旭日才露出半邊臉來,幾縷雲彩慢慢地由白變紅。做清潔工的本來上班就早,他們倆似乎每天又比別的工友更早。分配的路段就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一天像梳子似的來回要梳理四五遍,他倆來得早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反正上了年紀的人瞌睡少,還不如趁早來工作責任區先清理一遍,讓上班的人們路過這幹幹淨淨的路段有個好心情。祈福老兄住得離工作路段近,又有專門的三輪車代步,因此他每天早到後幾乎都要在臨江的那條石凳上坐一會兒。看看江景,聽聽江聲,也溫習一遍先天和姣姣在這條石凳上坐過的時光,扯過的閑談以及偶爾也碰撞過的目光。於是再開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漸漸地,他的心中仿佛也有夢想了。是的,他除了懷有一個暫時還不好意思言明的夢想外,還堅定著自己的一個簡單的處世為人的信念:“人人都說想做個好人,想多做些好事。其實都盡是掛在嘴上的。還需要刻意去做什麼樣的好人,做什麼樣的好事嗎?把自己的貪念守住,不去害人的人就是好人;把自己該做的事做到位了就是好事。”這是近段時間來祈福老兄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一句實話。其實也是他如今一直在努力實行的。這是他常看江景、聽江聲所悟出來的人生至理。

祈福兄久久地坐在臨江的石凳上,姣姣也無聲地陪在他身邊。江霧忽聚忽散著,江流湯湯,江聲沉沉,江麵上似乎映出了微紅的光照。祈福老兄便突然起身,大步來到了麵東的裏邊,斜倚著那一艘名曰“泰坦尼克號”的景觀船,堅定而平靜的目光穿過湘江豪庭高高的樓群,仰望著冉冉升起的旭日,竟凜然正氣地甩出了一句話來:

“人在做,天在看。”

“沒事吧?祈福兄你!”被那麼大一個數目的一張存折嚇得傻了半天的姣姣終於也回過神來,見祈福老兄鐵青著一張國字型臉孔,忙心痛而關切地問道。

“我能有什麼事嘛,憑勞力做事,憑良心做人。我快活著哩!”

祈福老兄確實是快活的。盡管兒子出事後,老伴一氣之下去了閻王爺那裏;還沒等無期徒刑的判決書下來,兒媳婦也就把一張托人從牢裏找她丈夫簽過字的離婚協議複印件往堂屋桌麵上一放,連話也沒一句就帶著小孫女走了。偌大的一棟嶄新屋宇頓時就變得空蕩蕩的,他胡祈福的心當然也空蕩蕩的。但是過了幾天,他反而又有了一種解脫後的輕鬆:“禍兮福兮,但願我兒的以身試法能給他的繼任者提一個醒,也算是功莫大焉!”他這麼想著時,居然獨個兒如釋重負般就在自家的堂屋裏吼起了《胡呐喊》來: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這是發自肺腑,來自良知的警示之音哦!

後來他就鬼使神差般找到這湘江世紀城當起了路麵清潔工,並且還有幸與姣姣相識相知了。

“你這錢是什麼時候存的啊?”姣姣突然問道。

“哦,真的我還沒認真看哩!”

“未必還不是你自己存的?”

“我哪來這麼多錢哪?就是賣了我還沒人要!”

“若是賤賣我還是願意幫你哩,哪天我又好再轉賣給人販子去。”姣姣想把氣氛攪活些,也便順口開玩笑地這麼一說。

“說話算數嗎你?”祈福兄緊咬著認真地問。

“我說出的話肯定算數!”

“那要是販不出去你就自己受了啊。”

“你這個老倌子戴我籠子啊你!”

兩人果然就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死去活來。這是苦惱人的笑,但無疑兩個人又都笑得特別開心。苦惱的是,一個不知道這來路不明的錢到底該怎麼處理心中有結;另一個是見處處關心著自己的人忽然堆滿了一臉的心事幹著急;開心卻是一樣的,那就是彼此都想著讓另一個人能夠開心。

“有什麼天大的喜事啊?說出來也好讓我分享分享嘛!”彭胡子又從對麵小區的大門口閃出來了。

兩人就止了笑聲,“是個天大的懸案哩!”祈福老兄終於像燒香見到了真佛,“來來來,你是個見多識廣的文化人,”說著便主動把彭胡子讓到旁邊的石凳上,請他在中間坐著,又把存折攤開在他麵前介紹說:“這個是我昨天下午回益陽在我自己臥房裏的電視機底座下見到的。我本來是想把一些值錢點的東西搬到堂屋裏去,有人願意賣二手貨時也方便些,但我一搬電視機卻發現底板上粘著東西,翻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張用信封裝著的存折。這不,存折上還寫著我的名字哩。”胡祈福剛準備把信封上注明著“密碼是出生年月日尾數加九”也和盤托出時,彭胡子就手一舉說:“打住!打住!你是不想承認這筆存款是你自己的是麼?68萬哪我說老夥計!你做什麼能攢這麼多錢!還想找人打官司賴賬啊你?”他納悶得把話停了下來,心想:不對,這平時看上去那麼篤實淡定的一個人,該不是什麼黑社會的老大或者是個隱藏的毒販吧?他之所以躲到這清潔工的群體中就是想清潔自己的靈魂?“其實你這官司根本就無法打,白紙黑字分明是你的尊姓大名,你想洗刷都洗刷不幹淨哩!”

“你這個畫胡子的盡添亂!你又不曉得別個的身世,”姣姣一聽就急了,“你以為這個錢是他搶來的呀?”

彭胡子被弄得糊塗了,他不置可否地望了望姣姣,又看了看祈福老兄,最後一臉茫然地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慢慢扯,慢慢扯。”說著就趕緊起身走了。

經幾番折騰,祈福老兄的心終於清晰了。這錢肯定是自己兒子給他存下的,他之所以一時迷惑還弄出這麼大動靜來,是一時不知這筆錢該用在什麼地方才可以替兒子將功補過。他當然早就想到過把這一筆錢上交給政府,但這念頭馬上又被他自己打消了,錢本來是無罪的,更是無辜的,要是能用在有意義的事情上,照樣是一樁功德。他這才想起該認真看看這筆錢到底是存於何時。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二零零三年三月三日。”他這麼默念著,心裏不禁一酸,這正是他兒子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也正是他出任高速公路局局長滿一年的日子。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

“祈福兄,你就莫發呆了,有錢還擔心沒地方花?還是先踏踏實實做好手頭的事哩!”姣姣又惦記著要去撿拾垃圾了。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祈福老兄又一次扯開了他那粗獷的嗓門,放肆大膽地吼起了《胡呐喊》來,他這一次卻是朝著剛剛升起來的火紅旭日吼喊的,而且姣姣也加入進來了。江麵上拂過來處暑後的微風,天氣已然涼爽了許多。

“有了錢還喊什麼天哪!”這回倒是輪到有著文化人自負通病的彭胡子聽不懂他倆喊天是什麼意思了。

8

忠忠攜女友臨上火車前就給姐姐華子發了短信息。

兩個年輕人手拉手直往向南的售票窗口去。浙江至長沙原本有“滬長線”的高鐵特快,但為了省錢,他們購買的卻是去長沙的普快火車票。上車後忠忠還特意指著已近暮色的車窗外對女友白蓮說:“看見了沒,這一路到我們長沙,處處是湖光山色,怡人美景,夠讓你這位在黃土高原成長的小女子慢慢欣賞的!”白蓮在心裏卻直發笑,“省錢就省錢唄,還給我編故事。”她其實就喜歡忠忠這種性格的男人,大主意自個兒獨裁了,小事情卻還要處處哄著人家。她記得小時候娘就常對她說過,“一家人大事聽你爹的,小事看你娘的。”娘還說:“別看你爹平時盡省小錢,辦起大事來那可舍得哩!”說話的腔調活像與本山大叔演小品的那個宋丹丹。也就是從小得益於母親的熏陶,她已認定忠忠就是自己要跟一輩子的那個如意郎君。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說怎麼走就怎麼走。”白蓮一片誠心。

“看把你樂的,醜媳婦終於可以去見婆婆了。”兩人在一起時就像一對說脫口秀的。

“好哇,你說我是醜媳婦!”白蓮伸手就揪住了忠忠的耳朵。

“不過你的心靈比蓮更美。”忠忠順勢就在白蓮的臉上親了一下。

“那你認為範冰冰和孫儷還有我哪個更漂亮?”

“還用問哪,肯定一個比一個漂亮。”剛看過電視劇《甄嬛傳》的忠忠是孫儷的鐵杆粉絲。

“回答正確。加十分!”白蓮興奮地拍著巴掌。

忠忠愣了一下,才知自己接腔太快沒拐過彎來,不小心中了白蓮的陰招,“嘿呀,進入角色還蠻快嘛,還沒過門你就成長沙人曉得戴籠子了啊!”

說說笑笑著,車窗裏燈就熄了。一覺醒來便進了長沙火車站。

下火車後,白蓮興奮得像隻小麻雀,唧唧喳喳問這問那。忠忠儼然就是個導遊,耐心地一一作答,並又從近代的陶澍、左宗棠、曾國藩一直到現當代的黃興、蔡鍔、毛澤東、劉少奇等,一路數過來個個全是叱吒風雲的人物。

“還是先填飽肚子再說吧。”忠忠像有意吊白蓮的口味,“等你嫁給我了,這長沙城說不定就是我們的家哩!”

兩人便來到一家常德牛肉麵館吃過早餐,白蓮也便收住了好奇,提議要先去見伯母。

“家務事全聽你的。”忠忠說著就拉起白蓮的手往通向湘江世紀城的大巴站牌下跑。還是在寒假的時候,忠忠就去過娘工作的路段,並且還親身體驗過年輕腰杆一勾一伸撿拾垃圾的艱辛。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母親的身影。

“媽,等我畢業找到工作了,您老人家就在家裏享清福算了。”

娘笑笑地說:“如今大學生一樣找不到工作的多如牛毛哩。”

忠忠便笑得“哈哈”直滾。“還真是想不到我媽也關心起時事了?”然後又把胸脯一拍說:“媽,您還真是小瞧你兒子了!也不想想我為什麼會選擇了學人文茶藝專業,圖的就是畢業後回家鄉承包一片山地開茶園,為振興安化黑茶產業貢獻聰明才智哩!”站在一旁的祈福老兄聽了直點頭,“嗯,這個伢子不錯,一點也不好高騖遠,知道選擇了與土地打交道。靠得住,靠得住!”

“胡伯伯,我媽一個婦道人家,從沒見過什麼世麵的,要靠您老人家多關照啊!”忠忠聽姐姐華子很曖昧地說過,娘是和一單身老伯在同一路段工作,一見麵他就看出了娘和胡伯伯的關係果然很近,忠忠說這話時不僅僅是出於禮貌,而且是有意在表明他做兒子的態度。

“她還處處關照著我呢!”淡定的胡伯伯心中充滿了感激。

“你這是在說哪個啊!”姣姣有些不好意思地白了胡伯伯一眼。

“隻是不知道娘和胡伯伯的關係如今發展得怎麼樣了?”忠忠腦海裏像過電影似的,溫馨的回憶令年輕人的心中有了幾許淡淡的惆悵。“娘也應該有一個伴了,胡伯伯也同樣如此。”忠忠在心裏悄悄說。

已經是上午九點多,要是往常,姣姣和祈福兄已經早就清理完一輪垃圾,又坐在“泰坦尼克號”旁的石凳上整理紙屑了。但今天早晨卻為了存折的事多耽誤了一會,所以還並沒有回程歇腳。剛入秋的太陽依然猛烈如虎,姣姣和祈福兄的工裝早已經汗漬斑斑了。姣姣正一邊撿拾垃圾,一邊想著心事,耳邊忽然就飄過來一聲熟悉而親熱的呼喊。

“媽——媽媽!”聲音清脆而急切。

姣姣的心就一顫,趕緊騰出手理了理鬢邊汗淋水滴的亂發。

“媽——”聲音越來越近,兒子像一隻獵豹飛奔過來,緊緊地摟住了還在發愣的娘親。姣姣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一個樸樸素素但又漂漂亮亮的二十歲左右的姑娘也小跑著趕到了麵前,而且還爽朗地喊了聲:“伯母。”

“叮當”一聲,站在沿江路另一側的祈福兄看到這動人的一幕,手中的鐵鉗和垃圾袋便散落在地上了……還有那一隻經常伴著他跟前跟後的不再孤獨的流浪狗,也定定地立在近旁使勁地搖動著尾巴。

豔陽懸空,湘水橫流,十裏江堤一派寂靜。

“大家還是先到蔭涼處去吧!”祈福兄哽咽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快叫你胡伯伯啊!”姣姣掙脫兒子和準兒媳的手說。

“胡伯伯!”兩個年輕人異口同聲地喊得好自然,好親切。

一抹白蓮花般的雲朵緩緩地移動著,太陽便躲進了雲層裏。清風從江麵上拂過來,十裏長堤上的樹木搖響出窸窸窣窣的綠色言語。這些佇立於江岸的缺胳脖少腿的樹木,都是早些年從鄉下的山野間移栽過來的,隻幾年的光景便已經紮下了深根,長出了新枝,抽出了新葉,生機盎然,綠意婆娑,已然成為了這湘水江畔的一道風景。樹如此,人亦然。忠忠忽然發現:娘和胡伯伯似乎更親切了,對這片城市和江域似乎也沒有以前陌生了。

跟隨娘和胡伯伯,忠忠相攜著白蓮也一起來到了“泰坦尼克號”西側的那條石凳旁,那一柄巨形的景觀傘高擎著,姣姣用手摸了摸石凳,感覺還不顯熱,又蹲身吹了吹灰塵,有些不好意思地打趣著說:“你們倆是福星哩,剛一來太陽就被嚇跑噠。來來,先坐坐歇歇腳吧!”

“媽,你倒是把兒子當外人了啊?”忠忠居然同他姐一樣的腔調,說著還故意用目光掃了一眼白蓮和胡伯伯。

“腳踩一方熱土,頭頂一片藍天,我看這裏根本就沒有哪個是外人嘛!”白蓮懂忠忠的意思,忙接過了話茬說。

見娘和胡伯伯有些不好意思,忠忠就把白蓮拉到身邊坐下,開口說起了正經事來。

“媽,我們明年上半年就要畢業了,這次回來一是帶醜媳婦見公婆,”他故意把公婆二字的聲調說得重一些,並且又看了看娘和胡伯伯的反應。

“還好意思醜媳婦哩,人家仙女一樣比你強多噠!”

“依我看哪這就叫著郎才女貌。”祈福兄也補了一句。

見兩位老人開開心心地插了話,忠忠又接著說:“二呢我是想中午到姐姐家裏看看他們後,下午就趕回老家去,好讓白蓮也幫我去考察一下我們安化的土質和氣候,她可是專門學營銷的哩,今後我就在家鄉專管生產技術,她就駐長沙負責營銷推廣。”忠忠說得起勁,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祈福兄終於抓住表態的機會了。

“多好的事啊!”祈福兄由衷地拍手說道,“那我可要申請入股啊,前期資金就包在我身上了!”

“那我就先謝謝伯父大人了!”忠忠得意地把稱呼也改了一半。並且根本就沒有細想一個撿垃圾的人哪來什麼前期資金。

“一旦我們的事業步入軌道了,你們二老就等著享清福吧!”白蓮早已看出端倪,也就幹脆把話往明裏挑。

“享麼子清福,我還想等著早抱孫子哩!”姣姣也當然明白晚輩們的好意。

“那是,那是。”胡祈福樂得像個笑羅漢,不僅僅因為忠忠和白蓮的一片誠心美意,更因他總算為那筆來曆不明的存款找到了理想的去處。“錢本身是無罪的,更是無辜的,如果能用在正途,那才是真正的人民幣呢。”他再一次在心裏這麼重複著說。

白蓮已站起身來,正用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攜刻在景觀船側的“泰坦尼克號”五個溫馨的朱紅大字。愛情並沒有貴賤貧富之分,隻有深和淺的區別,因為這兩個字原本就是無價的。

“他胡伯伯,那我也得耽誤兩天陪他們回趟安化,這裏的衛生就隻好又辛苦你了。”姣姣一改以往說話粗聲粗氣的習慣,並且連稱呼也改了,“天氣還熱,你自己要注意保重身體啊!”他們做的是定額分段的包工活,人多人少公司並不計較,隻要一日兩次抽查達標就行。

“我知道哩,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去陪崽和兒媳婦好了!”祈福老兄有些動情地說。看著姣姣和她兒子及她的準兒媳漸漸遠去的背影,祈福兄那一副經曆了六十來個人世春秋的男兒心腸,頓覺得柔柔的,軟軟的。在初秋近午時分的陽光下,他的雙眼潮濕著,但他又分明看到,不,是感覺到,那越走越遠的一行背影,便已經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可親近的人了……他仿佛覺得自己倏忽間年輕了十歲,不,是年輕了二十歲,三十歲!也不知是從哪裏湧出來的一股活力,他一個箭步就衝上了翹首西南方向的“泰坦尼克號”,如鐵塔般地立在了船頭上,再一次扯開了粗獷的嗓門: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秋陽當空。麓山巍峨。在湘水江畔的“泰坦尼克號”上,胡祈福從胸腔裏迸出的吼喊聲一陣高過一陣,這是為親人祈福的《胡呐喊》,這是呼喚幸福與吉祥的《胡呐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