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對兒苦主兒(2 / 3)

“大晚上的還出去辦啥事啊?”舅舅機警地看了舅媽一眼。

舅媽立刻緊張起來,小心地問:“小芳,你和六六的感情怎麼樣,聽說他當作家啦?”

慧芳別提多別扭了,農村人就是這樣,問起話來往往沒深沒淺,慢說賈六六就是個寫字的機器,即使有賊膽也沒有賊心。再說家醜不可外揚,賈六六就是真有了賊心,兩口子的事,能隨便往外捅嗎?慧芳隻得說:“我們倆挺好的,他出去是會個朋友,一會兒就回來。”

“這就好,這就好。”說著,舅媽吧嗒著眼,死死盯住舅舅的下巴。而舅舅又掏出了第四支煙,看樣子根本沒有要說事的意思。

慧芳沉不住氣了:“舅,我們家沒事吧,我昨天給我媽去過電話了,她身體挺好的。”

“沒事,你們家沒事。”說完,舅舅又不言語了。

慧芳真急了:“舅,家裏有事你就說吧,是不是缺錢用?”

舅舅聽到“錢”這個字的時候,渾身哆嗦了一下,整個人都有點發臬了。但依然強挺著道:“我得跟姑爺說,這事得讓你們家男人知道。”

“有事您就跟我說吧,等他回來,我再告訴他還不行?您別把我急個好歹的,您外甥女也三十多了,血壓有點兒高。”說著,慧芳一把將表弟拉過來:“表弟你說,咱家有什麼事?”

表弟氣哼哼地說:“也沒什麼事,他們就是自己嚇唬自己。”

“呸!小王八羔子,你懂個什麼你?我們嚇唬自己?我們不嚇唬自己,你能活到今天嗎?”舅舅不知哪兒來的火氣,脫下鞋就要揍表弟,慧芳和舅媽緊拉慢拽才把他推回座位上去。

舅媽怒道:“行啦,你就說吧。姑爺跟人家喝酒去啦,他要真是後半夜回來,咱們就這麼坐半宿?”

舅舅一口氣將半根煙全吸了進去,然後叫板似的長歎一聲,粗手拍著大腿道:“丟人哪!丟死人了,我一輩子就沒這麼丟過人,這回倒好,我把黃世仁和楊白勞的臉都給丟光了。”

慧芳心裏咯噔一下子,看來舅舅真是來借錢的。如今哪,什麼事一旦和錢挨上邊兒,立刻就有些不自然了。向你借錢的,大多是有去無還,你要是向別人借錢,那你就離人民公敵不遠了。如果有人想給你點兒錢,你可千萬別要,跟上來的肯定是割肉的刀子。

可舅舅說話,慧芳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是舅舅啊。現在家裏的存折上的確還有五萬多塊,可誰能保證夠用呢?賈六六出書是小孩唱歌,沒譜,寫順了一年能出三本,但要是走不訂婚嘍一年連一本書都不出來。所以日常過日子,全指望慧芳的工資,賈六六的版稅大多是直接進銀行,一般的情況下根本不動。可舅舅難得開一次口,總不能讓他空著手回去吧,慧芳打定了主意,頂多給他三萬。

想到這兒她倒安心了,馬上拿出副豁出去的勁頭,咬著後槽牙道:“舅,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錢?”

舅舅和舅媽對望了一眼,舅舅摳著耳朵道:“也不多,三十多萬吧。”

“三十多萬?”慧芳心得涼了,除非把家裏的房子賣嘍,否則是幫不上舅舅了。這老兩口也真是的,什麼事能欠出三十多萬來?慧芳的口氣立刻又硬了:“那,您怎麼欠了這麼多?”

“我有什麼辦法?我願意欠人家好幾十萬啊?你舅舅是爭氣要強的人,是欠帳不還的嗎?”舅舅點上了第五根煙,煙霧在房頂盤旋著,燈光似乎被蒙上了一層白紗,朦朦朧朧的。

“那您是怎麼欠的呀?”

舅舅凶惡地瞪著自己肮髒的破皮鞋,雙眼發紅,鼻孔一張一合,那神態似乎隨時會把自己的整隻腳咬下來。

舅媽不得不道:“你舅舅帶著一百多號人在保屁給人家幹了八個月,挖了個好大的坑,聽說光運出來的土就能把整個昆明湖添平嘍。可到現在,咱們家是一分錢都沒拿回來呀。你舅舅是工頭啊,這些日子大家夥都向你舅舅要錢呢,天天堵在家門口要,還說咱家人把錢吞了。你說你舅舅是那種人嗎?人家真沒給呀。咱家是有點兒存款,可一百多人、八個多月的吃喝全是咱們家人出的呀,已經墊進去好幾萬了,哪兒來的錢發工資啊?”

慧芳明白了,這幾年牛鬼蛇神太多,他們連陰間的道理都不講,每到年底民工討要拖欠工資的新聞就鋪天蓋地了。據說有的民工幾年要不回錢來,幹脆跳了樓。更倒黴的是,有人想跳又猶豫了,最後被警察好言好語地勸了下來,然後等著他的是十五天行政拘留。新鮮吧,楊白勞永遠是正確的,黃世仁想自殺都犯法。其實慧芳挺心疼民工的,但這事終歸離自己太遠了,聽到這事,頂多是歎息兩聲。沒想到舅舅也被牽了進來,慧芳茫然地問:“趕緊找甲方要啊?”

“能不要嗎?要得出來嗎?我都去要了八回了,裏外裏跑了九趟保屁,火車票就花了好幾百塊錢啦。”舅舅終於怒了,他站起來,暴躁地圍著茶幾轉圈玩兒,嘴裏噴出了煙霧又在茶幾上方形成了一片浮雲。

舅媽接著解釋道:“工程是保屁的,四百多裏地呢。”

“甲方的人生了孩子全沒屁眼,男孩長大了當賊,女孩長大了做雞,賣到日本,去當日本雞。”舅舅狠狠地罵道。他知道,如今不時興罵長輩。誰能拿長輩當回事啊,所以罵他們的孩子最直接,也最解恨。“他們裏外裏欠了我七十多萬,九月份我的活兒就幹完了,是一分錢都沒給我呀。按說,按說這事也不能全怪甲方,他們也是沒轍兒呀。甲方也沒拿到錢,甲方的甲方也沒給甲方錢,他們也嘬牙花子呢。”

“甲方的甲方是誰呀?”慧芳讓舅舅的胡言亂語搞糊塗了。

“工程是保屁市市政府的,他們沒給甲方錢,所以我們也拿不到。”舅舅沮喪地坐了下來,雙手抱頭,頭發自粗壯的手指縫中滋出來,如土坡上東倒西歪的一蓬蓬野草。

“他們沒錢,幹嘛還要幹工程呢?”慧芳更不理解了,沒錢還要幹工程,那不是騙子嗎?

舅舅沒抬頭,甕聲甕氣地道:“人家市政府是沒錢,可他們要臉哪!工程幹起來他們臉上就掛上金啦,就能升官啦。”

“我明白了,賈六六說過這叫政績工程。”此時慧芳才覺得賈六六可能是比自己高明些,如果他在,這點兒事早就搞清楚了。慧芳一直想不通,在她的印象裏,當官的都是高人,都是有辦法的。可現在看來當官太容易了,文盲都能當個省長、市長的。隻要混了個職位,不管有錢沒錢的隻要幹起個工程來,連屁股都不用擦就能升官,就能當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