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女兒這一聲在寂靜的夜院裏怯生生地傳來,就像一個什麼東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門邊的海瑞揪住了!

海瑞倏地回過了頭,看見女兒弱小的身影在正屋門口出現了。

海瑞又轉過了身來,女兒這時向他顛跑著過來。

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來,抱住了撲到懷裏的女兒。

女兒抽噎著:“阿爹來接阿囡……”

“會的。阿爹會來接阿囡。”海瑞輕聲說著,一手摟著女兒,一隻手揭開了身邊的屜籠,拿出了一個荷葉米粑,塞到女兒的手裏。

女兒抽泣著:“阿爹出遠門,阿囡不要……”

“阿爹給的,阿囡要接的。”妻子這時過來了,抱過了女兒。

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緊緊抱著的女兒,毅然轉過身,走出了那道小門。

從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卻是另一番光景。前麵是四騎護駕的兵,後麵也有四騎護駕的兵,馬車兩旁還有兩騎隨從,此行便顯得十分煊赫!按規製,杭州知府上任用這樣的排場,便是僭越。可這是嚴世蕃的安排,在外人看來也就是內閣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數省,各驛站更換好馬,人尚未到浙江,聲勢已足以宣示朝廷改稻為桑的決心壓倒一切!

馬車內的高翰文卻是一路心潮洶湧。中進士點翰林不到四年,便膺此重任。平生以孟子王者師學為圭臬,追求的也正是這般駟馬風塵,經營八表的快意人生。嚴世蕃的重用讓他有了施展抱負的機會,但嚴府畢竟不被理學清流所看好,自己此行在清譽上便有了詬病。改稻為桑的國策要推行,幾十萬災民要賑撫,如何兩全,連一向以幹練著稱的胡宗憲都一籌莫展,自己這一去能否成此兩難之功,心中實是沒底。極言之,這一次就算推行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倘若引起民怨,朝野如何看他,毀譽也實在難料。但翰林院那種清苦畢竟難捱,儲才養望本就為了施展,水裏火裏掙出來便不枉此生。因此上一路更不停留,日夜兼程。其時又正當五月下旬,驕陽高照,他幹脆命人把車轎上的頂也卸了,門簾窗簾也取了,以符風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時候還站了起來,憑軾而立。車風撲麵,衣袂飄飄,悲壯躊躇,總是千古之感!

馬隊就這樣跑著,高翰文也好長一段路程一任顛簸神在身外,突然感覺到車慢了下來,衣袂也就不飄了。定神一看,原來是一處驛站到了。

“歇歇吧。”高翰文吩咐道。

可前駕的四匹馬剛走進這個驛站的大門便都停在了那裏。

這是個縣驛,院子本就不大,這時裏麵已經散落了十幾匹馬,一些親兵正在給那些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裏麵也就沒有了空地,高翰文的馬隊擠不進來了。

“怎麼回事?”高翰文的隨從走了進來,大聲問道。

先前進來的四騎兵也沒答話,隻是示意他看眼前的情形。

那隨從向那些正在忙著的親兵:“京裏來的,你們誰接站?”

那些親兵該喂水喂料的還在喂水喂料,該刷洗毛皮的還在刷洗毛皮,竟無人理他。

那隨從提高了聲調:“有人接站嗎?”

高翰文這時也走了進來。

見到他,馬廄裏一個驛卒才苦著臉走了過來:“見過大人。”

高翰文的隨從:“我們是京裏來的,去杭州赴任,怎麼沒人接站?”

那驛卒一張臉還是苦著:“大人們都看到了,前撥到的馬我們都沒有料喂了,這不,連我們的口糧都拿了喂馬了。”

高翰文一行朝院子地上的馬槽望去,馬槽裏果然盛著黃豆小米,卻又不多,那些馬正在搶著嚼吃。

那隨從卻不管這些:“我們的馬總不成餓著趕路。”

那驛卒:“那貴駕就去同他們商量吧,看他們願不願讓些料。”

高翰文接言了:“他們是誰的馬隊?”

那驛卒顯然有些使壞:“小人哪敢問,看陣勢好像比二品還大些。”

那隨從一怔:“是不是胡總督的人馬?”

那驛卒:“大約是吧。”

“我們走。”高翰文說了這句,轉身便走。

“請問是不是高府台高大人?”一個聲音這時在後麵叫住了他。

高翰文停住了,慢慢又回過身來。

胡宗憲的親兵隊長向他走來了。

親兵隊長:“請問是不是新任杭州知府高大人?”

高翰文望著他,過了一陣才答道:“我就是。”

那親兵隊長:“我們大人在這裏等高大人有好一陣子了,請高大人隨我來。”說著便擺出一副領路的樣子。

高翰文本不想見他,可胡宗憲畢竟是浙直總督,現在公然來請了,猶豫了一下,也隻好跟著親兵隊長向裏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