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朝野清流的失望不同,海瑞的失望是錐心的絕望。當浙案按照朝廷的旨意結案後,海瑞那顆心也就如八月秋風中的落葉飄零,向趙貞吉遞交了辭呈,他回到了淳安,等到批文一下,便攜老母妻女歸隱田園……

已是八月上旬,日近黃昏,秋風已有了蕭瑟之意,院子裏大樹上許多葉子還沒有黃便紛紛飄落下來。

進院前腳步急促,望著後院那道門,海瑞的腳步便放慢了,顯得有些沉重,短短的幾步路就有些漫長。

海門的規矩,盡管住在縣衙的後宅,深戶森嚴,還是一上更便鎖院門,白天門也是掩著。海瑞一步一步走到了門邊,便停在那裏。

門內的院落裏清晰地傳來紡車轉動的聲響。海瑞站在那裏,聽著那聲響,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雙手將虛掩的門輕輕推開。

門推得很輕,門內的人便一時沒能察覺。海瑞站在門邊,向正屋方向望去。

正屋的廊簷下,海妻一條矮凳坐在紡車前正搖動轉輪專注地紡著紗線。小女兒也蹲在母親身邊,專注地望著從母親手裏那團棉花慢慢變成一條,又慢慢在轉輪上變成一線。

海瑞臉上浮出了丈夫和父親應有的愛憐。接著,他站在門口輕咳了一聲。

妻子的目光立刻投過來了,滿是驚喜!

女兒是從母親的目光中轉過頭來的,立刻一聲驚呼:“阿爹!”小腿飛快地向父親跑了過來。

海瑞一手抱起了女兒,這才向正屋門口走去。

妻子已經站在那裏了。

“阿母呢?”海瑞目光已經望向了屋內。

海妻卻沒有立刻答話,目光中也露出了複雜的眼神。

海瑞的臉肅然了,緊接著又問道:“阿母呢?”

“阿婆在廚房裏。”抱在手裏的女兒答話了。

“阿母去廚房幹什麼?”海瑞立刻端嚴了臉,放下了女兒,緊望著妻子。

海妻這才輕輕回話了:“剛回家,我說了你千萬不要生氣。”

海瑞緊望著她。

海妻低下了頭:“阿母在廚房做飯呢。”

“豈有此理!”海瑞撂下母女二人向側廊廚房那邊大步走去。

跟平時不同,海母完全換了一身衣服,短衣短裙腰間還係著一塊粗麻圍裙,坐在灶前,正將一塊劈柴續進灶內的火裏。接著站了起來,揭開大鐵鍋上木盆狀的鍋蓋,一片白色的蒸汽騰地冒了出來,海母吹了一口氣,望向鐵鍋裏蒸的那碗紅棗雞蛋。

海瑞悄悄地靠在門邊,望著母親的側影,眼中便閃出了淚花,連忙揩了。在門邊就跪了下去,為了不使母親失驚,輕輕叫了一聲:“阿母。”

海母還是微微驚了一下,這才慢慢轉過頭來,從上麵望下去,看見了趴跪在門口的兒子。

滿臉的汗,順手撩起腰上的圍裙,海母連忙揩了一把汗,向兒子走過來了:“汝賢,你怎麼回來了?”

海瑞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跪在那裏說道:“兒子不孝,沒有教好媳婦,讓母親受累了。”

“責怪你媳婦了?”海母急問道。

海瑞抬起了頭:“兒子當好好責教於她。”

“快五十了,還是改不了。什麼事不問清楚就責怪人。”海母這句話竟是帶著一絲笑容說出來的。

海瑞怔住了,還是跪在那裏,有些不解地望著母親。

“起來。”海母扶著兒子的手臂,海瑞連忙站起了。

海母:“告訴你吧,你婆娘懷上了。”

海瑞這才恍然,可停了片刻仍然說道:“有身孕也不過一兩個月,哪就連廚房也不下了?還要累著阿母。”

海母:“我不讓她做。試過了,醃的一壇子酸黃瓜都快吃完了。我海門有後了。”

海瑞這才溫言答道:“是。”

海母:“既來了,把那碗紅棗蛋端去,給你媳婦補補。”

海瑞:“是。”連忙走到灶邊,看見灶內一塊柴火還有一半沒有燃完,便先將那柴火拿出來,在灶眼裏戳熄滅了,把沒有燃完的半塊幹柴放在灶外,這才從灶台上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端出了那碗紅棗蛋。

海母一直含著笑望著兒子端著蛋走出廚房。

海妻舀起一個雞蛋卻停在手裏,目光慢慢望向門外。

海母已經坐在廊簷下的紡車前,幫著媳婦又紡起線來。海瑞搬了個小矮凳,坐在母親身邊。

屋裏桌子前女兒站在母親的對麵,兩眼睜得好大,望著母親勺裏那個滾圓的雞蛋。

海妻見門外海母和海瑞都是背對著屋裏,便慌忙招了下手,女兒輕步跑過去了,海妻將雞蛋喂到女兒嘴裏。蛋大嘴小,女兒連忙用手拿著雞蛋,先咬下一半,嚼也不嚼便往喉嚨裏吞,眼珠子立刻鼓了出來。

海妻慌了,也不敢吭聲,連忙又從碗裏舀了一勺湯喂進女兒嘴裏。女兒這才將那半個雞蛋吞了下去。

海妻低下頭給女兒做了個慢慢吃的手勢,女兒拿著那半個雞蛋,輕步走到一邊,躲在門後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