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過年隻有三天了,戶部十三清吏司掌管大明天下兩京一十三省財政的郎中主事,今天都派到這裏來給京官們發過年的祿米了。大才如此小用,皆因為今天小財要派作大用。國庫空虛如此,欠俸已拖了半年,此時每個官員卻隻能發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過年。門一旦打開,群情之失望憤怒可想而知。十三清吏司的官員們這時重任在肩,便是如何苦口婆心勸大家體諒朝廷的難處安貧守道,過一個心憂天下不改其樂的平安年。
一個郎中模樣的官員喊話了:“諸位!”
坐在三道倉門前的主事們都望向了他,海瑞便坐在最左邊那道倉門前。
那個郎中喊了這一聲接著是歎了口氣:“唉!清了倉底了,每人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實話說哪一家這點東西都過不了這個年,可也就這麼些東西了。真不知道發給他們時會要怎樣的挨罵……”
三道門前的主事都望著他,海瑞也望著他。
“可醜媳婦總得見公婆麵。”那郎中下了最後之決心喊了一聲,“開倉發東西吧!”
三道倉門左扇的小門都開了,立刻庫工們抬著沉重的案桌從裏麵緊挨著擺到了小門邊,以防有人衝了進來。
立刻便見三個小門外擠滿了人頭。
海瑞左邊的這道倉門,專司給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通政使司四個衙門的官員簽發錢米。這四個衙門都是清流,平時彈劾官員、糾正時弊的都是他們,較之六部,最是清貧,也最是難惹。今天把海瑞派給他們發放錢米,就是趙貞吉的安排,讓清官對付清官,也讓海瑞知道大明朝並非他才是清官。當然這層意思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海瑞望向他那道門前排在第一個的那個官員問道:“請問哪個衙門供職,尊姓大名?”
那個官員答道:“國子監司業李清源!煩請找找。”
海瑞:“失敬,請稍候。”說著便對身邊的書吏,“請找出國子監司業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冊。”
“是。”那書吏答著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幾本名冊裏找到了封麵上寫有“國子監”的那本,翻到第三頁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將那本名冊遞給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將名冊倒了過去,擺在那人麵前,又遞給那人毛筆:“請簽名吧。”
那人飛快地接過筆,在上麵寫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麵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寫下了“李清源”三字。
海瑞大聲地說道:“請給李司業李大人發祿米!”
他身後的一個庫工立刻將一堆三袋提了起來放到了門前的大案上。
李清源睜大了眼望著一大一中一小三個袋子問海瑞:“請問,都是什麼?共有多少?”
海瑞答道:“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全在這裏了?”李清源立刻睜大了眼。
海瑞低聲又答道:“全在這裏了。”
李清源立刻嚷了起來:“我的欠俸都二十多兩了,這才不到五兩銀子。我一家六口,還有兩個仆人,甭說過年,還債也不夠!”
“是不是我們六品一級就這些東西!”緊挨著李清源身邊那個官員緊跟著嚷道。
海瑞望向他們:“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發東西。”
“不要跟我們說各部堂官!”李清源吼了起來,“堂官們還需要這些東西過年嗎?他們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賞,弄出這個由頭來對付我們這些小官!你們戶部這些人也靠這點東西過年嗎?”
海瑞不語。
“怎麼回事?”
“一共到底發多少?”
李清源背後無數人急著問了起來。
李清源調過頭向身後的人激動地嚷道:“每個人今年就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他身後立刻炸了鍋,無數顆頭擁了過來,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全從門外望向海瑞:
“你們戶部也忒黑了吧!”
“你們自己難道也隻有這麼點東西嗎?”
“大明朝的錢都被你們弄到哪裏去了!”
海瑞依然坐在那裏,望著那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和那些紛紛責罵的嘴,不語,也不動氣。
“回話!”
“回話!”
“不回話就把他拖出來!”
海瑞還是靜靜地坐著,目光深深地望著那些人。
突然有一個官員在幾顆人頭後踮起了腳將一團雪球向海瑞砸來!
那團雪砸在海瑞的烏紗上!
海瑞依然一動沒動。
豈止這道倉門,中間和右邊那兩道倉門也已群情鼎沸,怒罵如潮了!
此刻,六部還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這時都集聚在西苑內閣值房。雖說四個閣員本就兼著四個部衙,加上其他部衙的堂官也有好十幾個人。值房不是太大,這時便都擠著,肩挨肩地在書案前寫著青詞。
皇上的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玄都觀在後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就要竣工了。天下第一大事,統領百官的內閣大臣和各部堂官都被叫到了這裏,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皇上各寫一篇敬天頌聖的青詞。說的都是一回事,篇篇還須寫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愜聖意,這一篇四六駢文真比他們科考時那三場文章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