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吉從進來到這時眼中才慢慢閃出了絕望,但依然望著嘉靖,一動不動。
嘉靖這才又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歡英雄好漢!包括你的什麼恩師,你的什麼靠山,你的什麼同黨,是英雄是好漢都站出來。朕都喜歡!”
“臣不是英雄好漢!更不是誰的同黨!”趙貞吉知道不隻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還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懸於自己現在回話的這一線之中,咬著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是天子門生,要說恩師陛下就是臣的恩師!二十四年前臣從翰林院任檢點,之後升侍讀,升巡撫,升戶部尚書,一直到兩月前升列台閣,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說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說同黨,臣也隻是陛下的臣黨!君不密則失臣,陛下適才所言,非君論臣之道。臣懇請陛下收回!”
這一番話趙貞吉是拚著命說出來的,以至於朗朗之聲在精舍在大殿久久回旋!
這聲音也灌滿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片空白。今天是怎麼了?他怔怔地坐在蒲團上,兩眼望著精舍對麵窗口外被殿坪無數盞燈籠照得通明的燈火發愣。而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顯然也都被趙貞吉今天殿內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閃出了激動,就連一向不甚看好趙貞吉的高拱也被大殿裏傳來的聲音激動得熱血沸騰!
徐階又已然老淚盈眶,畢竟年事已高,聽完了趙貞吉這一番激烈的奏對,身子便覺著軟了,站在身邊的高拱一把扶住了他,徐階雖被他扶著,已然又帶頭跪了下去。
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都又跟著跪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帶著希望仍然望向並望不見的精舍,所有的耳朵都豎在那裏聽著下麵的趙貞吉能不能奏對出起死回生之語。
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從來沒有這樣茫然,從來沒有這樣孤立無助,又慢慢移望向趴在麵前的趙貞吉,然後轉望向陳洪:“陳洪。”
陳洪:“回主子,奴才在。”
嘉靖:“這個趙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話,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話,你收不收回?”
陳洪:“回主子,奴才絕不收回!今天這件事不隻是我大明朝從太祖高皇帝以來所未有,曆朝曆代亦前所未有。這個趙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懇請主子切勿被他欺瞞了,更不要被他背後的人欺瞞了。那個海瑞得立刻抓起來,這個趙貞吉也得立刻抓起來!平時同那個海瑞有往來的人都要抓起來!要徹查,徹查到底!”
嘉靖深深地望著陳洪:“誰來查?都查誰?”
陳洪:“奴才來查,牽涉到誰便查誰!”
嘉靖不看他了,又轉盯向趙貞吉:“趙貞吉,陳洪這句話該不是大逆不道吧?”
趙貞吉:“聖上既然聽信了陳公公之言,臣現在就去詔獄。”
“朕誰的話也不聽!”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來,“你想去詔獄現在也還早了!你剛才不說是朕的門生嗎?是朕的臣黨嗎?是與不是,朕現在不會認你也不會否你,朕就認你是英雄好漢,這句話朕也絕不收回!讓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說到這裏他一下子覺得氣短了,腦子裏也覺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動,嘴裏兀自喃喃念叨:“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陳洪……”
陳洪有些發怔,這句話便應得有些踟躕:“奴才在。”
嘉靖:“你一個,趙貞吉一個,刑部一個,都察院一個,大理寺一個,提刑司一個,鎮撫司一個……”說著他眼睛發直在那裏想著:“朝天觀一個……玄都觀一個……去查那個海瑞,去查他的同黨……”
朝天觀和玄都觀都說上了,這豈不是瘋話?這次不隻是陳洪,連趙貞吉和黃錦都看出了嘉靖的異樣,三雙眼睛也都跟著他直了。
“啟、啟奏主子萬歲爺。”陳洪說話也不利索了,“奴才們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睛一直還直在那裏,像是在答陳洪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從誰查起……,抓哪些人……呂芳。”突然他望向了黃錦。
“主子!”黃錦哭出來了,膝行著靠了過去,扶住了嘉靖。
嘉靖眼睛依然直勾勾地望著他:“你說,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主子!”陳洪看出了嘉靖已然有些瘋魔,也連忙奔了過來,扶住了他,大聲叫著提醒,“他不是呂芳!呂芳是奸黨!主子快下旨意吧!”
嘉靖已然兩眼緊閉,牙關緊咬,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
黃錦猛地站起,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嘉靖。
趙貞吉也已然站起,從一旁扶著嘉靖。
陳洪依然大聲喊道:“主子!主子!這個時候您得拿主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