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滿的一碗湯藥,黃錦雙手捧著,為了不讓湯藥漾出來,他那隻跛腳便走得更小心了,慢慢捧到床邊,又慢慢遞到靠在床頭的嘉靖嘴邊,嘉靖湊過去先喝了一大口,接著伸出兩隻幹柴般的手接過藥碗,深吸了一口氣,竟一口將那一大碗藥喝了。
黃錦紅著眼,接過藥碗,連忙從床邊的幾上拿起那塊濕棉巾替嘉靖揩了嘴揩了胡須。
“扶朕起來,替朕梳洗。”嘉靖望著黃錦。
“主子。”黃錦苦望著他,“見自己的兒孫,也不是外人,就在床上躺著吧。”
“他們就是你們將來的主子,朕得給他們一個好的模樣。找一找,幫朕把那套朝服找出來。”嘉靖深望著黃錦。
“是呢。奴才明白呢。”黃錦聲音喑咽了。說著背過身去,揩了揩眼淚,跛著腳走到牆邊那幾隻大衣櫃旁,想了想,揭開了最裏邊的櫃蓋,拿開了一塊明黃色的緞錦,見到了擺在最底層那頂皇冠和那件龍袍。
黃錦身子埋了進去,雙手抄著龍袍連著皇冠一起捧了出來,走到床邊,放在了另一隻床幾上。
嘉靖:“把蒲團拿開,叫他們將殿裏那把椅子搬進來。”
黃錦走到精舍門邊:“將大殿裏的禦座抬到精舍來!”
立刻有兩個殿內的當值太監應聲先去抬了那把圈背龍椅,然後小心翼翼地向精舍方向抬來。
裕王和世子都穿著禮服,這時就跪在大殿外的跪墊上。陳洪躬著腰在一旁陪侍著,時刻等候傳喚。
那口裝著神龜的鎏金銅缸擺在他們身後。
兩個當值太監把龍椅擺在了原來蒲團的位置,立刻躬腰退了出去。
黃錦這才靠過去,先在床上替嘉靖將朝靴穿了,然後跛到床頭,將嘉靖的一隻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頸背上,半扛半扶地將他挪下了床,攙著他走到圈椅前坐下。
接著給他梳頭,挽好了髻,又絞了一塊麵巾替他淨了麵,又拿起另外一把梳子在金盆裏蘸了水替他梳好了胡須。
這才去捧起了那件龍袍,正犯愁怎樣才能給他穿上,一轉身發現嘉靖已經挺直了腰板,自己站在那裏。
黃錦連忙跛著腳奔了過去,抖開龍袍在他背後半蹲了下去,將內袖口對準了他的雙手往上提了上來,連忙又繞到他的身前替他係好扣子,係好玉帶,扶著他坐了下去,又去捧了那頂皇冠在椅子背後替他戴上,將那根長長的玉簪從帽子左側的孔眼裏慢慢插了過去,從帽子右側的孔眼裏穿了過來。
一番梳洗穿戴完畢,黃錦的淚線穿珠般滴了下來。二十多年了,他望著眼前突然換上皇冠龍袍的主子,是那樣陌生,恍若夢幻。
嘉靖:“是不是很難看?”
黃錦:“回主子,是天日之表。”
嘉靖:“那你哭什麼?”
黃錦:“奴才是心裏歡喜。”
嘉靖:“拿鏡子來。”
黃錦立刻跛著腳去案幾上捧過來一麵鏡子,半蹲著照向嘉靖。
嘉靖在鏡子裏也看見了一個陌生的自己,一個恍若隔世又露出下世光景的自己,慢慢說道:“‘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傳他們進來吧。”
黃錦先去放好了鏡子,才跛到精舍門口:“有旨,傳裕王和世子覲見!”
裕王領著世子出現在精舍門外,一大一小在門檻外跪了下去。
裕王:“兒臣朱載垕率世子朱翊鈞叩見父皇!”
望著兒子,嘉靖神情淒然,看到孫子,眼睛亮了一下:“進來。”
裕王:“是。”立刻站起,又拉起世子走了進去。
一隻繡墩已經擺在嘉靖的身側,黃錦雙手移了移繡墩:“皇上賜裕王爺坐。”
裕王向父親又長揖了一下,挨著繡墩坐了下去。
世子對這個人人懼怕的皇爺爺天生就骨子裏親,可今天乍然見到他皇冠龍袍端然高坐,一時便生了怯意,站在那裏不敢過去。
嘉靖無力地笑了一下,又無力地拍了一下掌:“朱翊鈞過來。”
世子這才走了過去,嘉靖伸出手,世子也伸過去手讓爺爺捏著。
嘉靖望著孫子:“《禮記》上有一句話,說是君子抱什麼不抱什麼,師傅教過你沒有?”
世子:“回皇爺爺話,師傅教過,是‘君子抱孫不抱子’。”
嘉靖又無力地笑了一下:“看起來你那個師傅還稱職。可皇爺爺現在病了,抱不動你了。黃錦,再搬個墩子,讓你們的小主子坐在朕身邊。”
黃錦賠著笑立刻又搬來一個繡墩挨著嘉靖的龍椅,便去抱世子。
世子:“不用,我自己能上去。”說著一跳,便跳上了繡墩,挺著腰板,兩條小腿懸在空中,坐在嘉靖身旁。
嘉靖這一次是真的笑了:“還是朕的孫子更像朕。聽說你給朕送來一樣東西,是什麼東西?”
“父皇。”裕王擔心世子說錯話,盯了他一眼,把話接了過去。
嘉靖:“朕沒有問你,讓朱翊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