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天降的祥瑞,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就我們動身前十天有人從太湖裏網到了它,不敢私留,送到了巡撫衙門,譚綸譚大人知我們進京,說好了獻給世子爺,讓世子爺再敬獻給皇上。”
如何讓皇爺爺歡喜,這是從一小就天天灌輸的教程,世子當即嚷道:“我立刻給皇爺爺送去!”
張居正:“還得給王爺和娘娘看呢。”說到這裏轉對李奇和高翰文、芸娘夫婦說道:“早就在裏麵等了。墨卿隨我去見王爺,馮公公陪著國舅和高夫人去見娘娘吧。”
張居正在前,馮保側著身子引著,李奇依然抱著世子和高翰文跟在後麵向內院走去。
四個力工立刻抬起那隻銅缸往後院送去,好些太監、宮女一窩蜂擁到了銅缸邊擠著去看那隻金龜。
接著府門外又有好些人扛著抬著好些小籠大箱送進來了。
“虧得你。”裕王毫不掩飾賞識和感激的神情,望著剛坐下又要站起的高翰文,“坐下,先喝茶。”
高翰文剛欠起的身子又坐下了,端起了茶碗,卻沒有喝,注目望著裕王。
裕王感慨地說道:“這麼短時間給朝廷弄來了十萬匹棉布,遼東這次和議談成,化幹戈為玉帛,能使多少生靈免受塗炭。”
裕王的激賞並沒使高翰文興奮,反而憂鬱地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天下事從來兩難。幹戈一息,北邊的生靈自然免受了塗炭,可玉帛卻是江南百姓的身家換來的。”
裕王一怔:“這話怎麼講?”
張居正歎了一聲:“‘剜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墨卿,你把那邊的事給王爺詳細稟告吧。”
高翰文把棉布的產出情況大致地向裕王說了一遍。當裕王了解到棉布收入六成歸田主和棉商,三成歸朝廷,才一成給百姓的分配方案時,一下站了起來。
張居正與高翰文都看著裕王。
“什麼六、三、一!”裕王突然生氣了,“這樣做和嚴嵩、嚴世蕃他們當年在浙江改稻為桑有什麼兩樣!張師傅,這就給我把徐閣老叫來。”
“王爺!”高翰文立刻急了,“這件事與徐閣老無關。王爺就是把徐閣老叫來,他無非也就去封信將家裏人訓斥一頓。徐家撂了挑子不幹了,淞江一帶的棉紡業就再也沒人敢幹,朝廷要想憑靠擴種棉田充實國庫的大計立刻便會付之東流。”
裕王:“兼並小民的土地,田主還不要給朝廷納稅,棉布產得再多也歸不了國庫,反而苦了百姓,這樣的大計不施也罷!高翰文,你是科甲出身,不要學沈一石!”
裕王嫉惡豪強兼並斂財,反對眼下淞江一帶以徐家為主的豪紳提出的“六、三、一”的分財方案,這原在張居正、高翰文的意料之中,但他的最後一句話使高翰文既感動也委屈。想到國家,也關心替國家做事的人,這便是裕王和當今皇上最大的不同之處。可裕王將自己比作沈一石,分明已有了猜惡之嫌,這可是高翰文不得不辯白之處。
高翰文:“王爺聖明。當年朝廷在浙江改稻為桑,‘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就是我提出的,本意就為了兼顧朝廷也兼顧了百姓。正因為嚴黨和織造局利用沈一石一半想著宮裏,一半想著自己,一分也不想朝廷,半分也不想百姓,誤國害民,才使當時那個方略功敗垂成。嚴黨敗了,楊公公瘋了,沈一石一把火燒死了自己,這都是我親曆親見的。我現在已經是個庶人,一杯酒,一卷書,一張琴便可度日。出而經商,就為了要親自試一試,我那個兼顧朝廷也兼顧百姓的方略是否切實可行。王爺指責得對,我高翰文是在學沈一石,學的就是前車之鑒。”
高翰文突然如此慷慨激昂,說出這番振聾發聵的話,這倒是裕王沒有想到的,一時竟愣在那裏。
張居正立刻接言了:“有件事本不想告訴王爺,跟蒙古俺答議和的十萬匹棉布這麼快能夠湊齊,有一半就是墨卿他們夫婦從自己家拿出來的,王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墨卿早已經革了職,一介布衣,大可不必為朝廷這樣做。”
裕王這才明白了,慢慢又轉望向高翰文,滿眼歉疚:“我錯怪你了。可你也確實大可不必這樣做。百萬畝棉田,歸本付息,純利便有二十萬匹,徐家和那些官紳為什麼隻願意出五萬匹?譚綸這個應天巡撫是怎麼當的,就沒有法子管管他們?”
“難也就難在這裏。”張居正接道,“官紳家田地免稅是祖製。他們的田裏種稻麥也好種棉花也好,這一關就已經無稅可收了。織成棉布,自己也不販運,等著棉商到家裏去收購,官府也就隻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稅,十成抽一,二十萬匹棉布朝廷也就隻能收到兩萬匹的稅賦。要不是應天巡撫衙門出麵,又是李娘娘的弟弟兼著收稅的差使,在淞江的棉產地一邊購買一邊就地收稅,這一次連五萬匹也收不到。王爺對‘六、三、一’的分成方略不滿,殊不知能給朝廷爭到三成,牽涉到徐閣老家裏,還有那麼多官紳,譚綸也已經是扯下麵子在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