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樣的靈性與魅力
樂海博覽
作者:方向真
如同走近一個可能相愛的人——走進某個大師的音樂,靠的是機緣和內心聆聽的渴望,尋覓的渴望。某一天,我突然被肖邦打動,神魂顛倒地一遍一遍播放他的夜曲——《降B小調第一夜曲》《降E大調第二夜曲》《C小調夜曲》《降D大調第八夜曲》——繼而是他的瑪祖卡曲、奏鳴曲、回旋曲、他的並非舞曲的圓舞曲……這個春天,我的心靈幾乎被他的音樂充滿。
音樂,甚至比詩歌還要神奇。它越過思想的路徑,越過欲望森林的火焰,越過斷崖處盤旋的黑鷹,直抵心靈,於生命的呐喊之上搭建起通天的彩虹——連接天空、地平線的無限高遠的純淨之邦。意緒、想象或飛翔或凝定於某一空間某一瞬間。音樂喚起的是深切、柔軟、勇毅、高貴的情感,難以表述的、無法歸類的無盡美麗的情感。那麼,肖邦的音樂呢?那看似簡單卻極富密度與回旋質感的旋律,那明晰而不張揚的和聲,那無與倫比的從容、細膩,恰切的舒放與節製,表現出極致的優雅、高貴。與當年貝多芬疾風驟雨般的激情與明媚的柔情打動我,與馬勒的沉雄悲憫以及德彪西難以言傳的意緒打動我不同,肖邦音樂透出的優雅、從容、高貴的氣質令我怦然心動。肖邦的優雅、高貴,需要經曆一番世事的磨礪及學會淡定從容地應對人事的煩憂和應對自身的焦灼之後,才能真正發現和體味。“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南宋大家朱熹的《觀書有感》在這裏可借用來揭示抵達一種境界所需的知識與閱世經驗的支撐。到了體悟更多因而內心也愈加敏感的中年再來聆聽肖邦,當別是一番滋味——更入心、更徹骨的感動了。年輕時印象裏明麗流暢的肖邦,如今聽來又添了一層“望盡天涯路”的蒼茫了。
兒時常常置身於沙龍演奏的肖邦,他的音樂考究、精妙,明顯借鑒了沙龍風格。但他那獨具的、肖邦式的範式呈現出絕無僅有的靈魂話語和魅力。舒曼以“藏在鮮花中的大炮”來比喻肖邦音樂的雙重魅力,另一位與肖邦同時代的鋼琴家莫舍萊斯驚歎肖邦“演奏技巧的獨創性極為迷人,最難的轉調輕鬆自如,弱音處理那麼巧妙,以至於不需要任何劇烈的強音來表現對比”。
順著這個春天裏瞬間被擊中的感動,我開始尋覓肖邦的成長路徑,去假想、捕捉他創作的靈感火花,去探尋他奇特的愛情,他的痛苦,他的欣悅,他創作的秘密,甚至,他生活中有意味的細節——
與肖邦同時代的音樂人德·蘭茨如此描述他對肖邦的印象:“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消瘦,渾身透著憂鬱,帶有巴黎人最優雅的舉止。我從未見過比他更有吸引力的人。”在與肖邦同齡的音樂家李斯特眼裏,“他如此高貴優雅的外表和得體的舉止,使人們不由自主地把他看作王子”。肖邦天才的音樂及他無可挑剔的貴族般的舉止贏得了考究透頂的巴黎上流社會的讚許。
難道是神明的眷顧,特意賦予他超人的才華和脫俗的氣質?肖邦的音樂如同其人,極具吸引力。他的音樂有瑰麗的色彩和豐厚的情韻,卻從不刻意和誇張;其音樂在衝躍到力量巔峰的呐喊、宣敘、挑戰與柔軟、隱婉、細膩、遐想、夢幻的兩極間行進,於明快流暢中燃燒著裹挾一切的力量。其激情、柔情、憂鬱、夢幻,皆於織體的內在平衡中微妙、自然、和諧地、肖邦式地融於一體。
早年能從古典大師巴赫、莫紮特的音樂中獲取滋養,是肖邦起步的幸運。他兒時在家鄉師從波蘭鋼琴教師齊夫尼,這位老師隻讓肖邦彈奏莫紮特的小奏鳴曲和巴赫平均律中最易彈奏的前奏曲和賦格,他認為初學毋需彈奏其他音樂家的作品。他為肖邦規劃了一條嚴整、經典的學習計劃,使得肖邦一開始就集中時間和心思從大師的作品出發,絕無旁騖地走上最佳的、經典的學習路徑。這之後,肖邦又練習貝多芬的幾首奏鳴曲。對貝多芬最後的三重奏之一,肖邦寫道:“從未聽過如此美的作品,貝多芬真可以傲世天下。”肖邦用自己內心的體驗來感應和解讀貝多芬,與貝多芬之間的共鳴令他體驗到了音樂妙不可言的情狀——身心的巔峰狀態。早年經典的學習路徑啟蒙了肖邦高貴的想象力。他矜持地汲取創作的靈感,即便對摯愛的祖國波蘭的民間音樂,他也是審慎地取借其中的元素。古典大師的範式已經種子般長成他音樂的根基,他的音樂之樹燦爛、蔥鬱、迷人,卻從不漫蕪恣肆。
談到肖邦,就自然想到與他的愛情、創作密切相連的諾昂——他的保護人兼情人的著名作家喬治·桑的莊園。1821年喬治·桑的祖母去世,從小因父親去世母親改嫁而跟隨祖母生活的她繼承了這個莊園。莊園位於巴黎南部三百公裏的小鎮上,莊園有一個花園、菜園,還有一個茂密的樹林與之相連。肖邦在這裏度過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九年。在這個此後被音樂和文學的朝聖者們前來參觀憑吊的地方,肖邦創作了他一生最輝煌的鋼琴篇章。在與喬治·桑的愛情破裂一年多後的1849年,肖邦被折磨他多年的肺病奪去了三十九歲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