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牛頓的蘋果掉落之後(1 / 1)

牛頓的蘋果掉落之後

專欄

我悲哀地發現,想和世界要說的話越來越少,而世界要和我說的話卻越來越多。“有話要和世界說”,和“世界有話要對我說”的區別在於,前者是私人的,是“小我”,是小說家言;而後者是非虛構。前者代表自我的想象,充滿著主觀的認知,天馬行空,是牛頓頭頂上正在往下掉的那隻蘋果;而後者則冷靜得多,腳踏實地,是冰冷的現實,是物質,是物理,顯然牛頓的那隻蘋果已經落了地,摔得稀爛,失去了審美的想象。

這些年,我不得不去麵對這個沮喪的現實,怎樣描述這個摔成稀爛的蘋果?當想象之“輕”不再與文字之“重”形成對應關係時,現實主義才是我們必須麵對和解決的主題。審美是容易的,充滿著飛翔的質感;審醜才是我們這一代青年作家的畢業考試。它可能是貧窮,是愚昧,是狡詐,是黑暗,是不公……要將這些東西準確合理地進行文學表達,考驗著我們到底能走多遠。

如果你不想重複別人的,那就隻能走自己的道路。可在寫作資源日趨同質化的今天,要個性鮮明去講述一個故事,變得越來越困難。我慶幸在十八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鄉村。鄉土生活讓我更為熟悉泥土,和大地建立情感,接上“地氣”。為此,在寫作上,我多了一種維度。我最初的一些小說,大多數以鄉土作為題材,我要感謝故鄉,很長一段時間裏給我提供了綿綿不斷的寫作素材。這些寶貴的“第一人稱”記憶,是我踏上寫作道路的基石。也是我“和世界有話要說”的彈藥庫。寫作之初,我一點也不懷疑這個彈藥庫的儲藏量。覺得它是可再生資源,永不枯竭。當我狂妄自大,寫上幾年後,才發現這個世界遠非我所想象的樣子。儲藏的“第一人稱”記憶,人生最為珍貴的礦產,因為濫采濫挖,很快被我揮霍一空。吃光了自己的老本,怎樣去表達相對陌生的“第三人稱”的經驗?

好在這些年天南地北的生活和經曆讓我體驗到生活的內涵。讓我看待“第三人稱”時,更加理解什麼是“他、他們甚至整個世界”。生活虧欠我,寫作補償我。對於喜歡寫作的人來說,這並不是一件虧本的事。這種經曆既屬於時間的,也可以屬於物理上的空間。我喜歡生活在充滿反差的空間和地域裏,因為它能帶給我不同的生活體驗,同時也能讓我更細致地觀察社會,積累更多的“第三人稱”的寫作素材。相比50、60後作家的人生經曆,我們這一代顯得相形見絀。我們沒有經曆過文革、知青、上山下鄉、1989年……就像孫鬱老師說的,“也許隻有在80後這一代年輕人這裏,我們才能看到曆史虛無主義居然可以如此矯飾,華麗上演,如此沒有痛苦感”。這種曆史虛無主義當然反映在我們的小說中,最為明顯的特征就是曆史之“重”在我們這代人身上明顯“輕”化,處於失焦的狀態。今天要討論精神,討論自由,討論過去背負在父輩們身上的沉重的十字架,好像顯得過於嚴肅,甚至矯情和做作,遠不如討論現實生活那麼及物和吸引眼球。這是一個相對平庸的時代,要想準確地描述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況,比起我們父輩們顯得更為複雜和困難些。就像海明威之於門羅,前者擁有豐富的寫作素材和人生體驗,從歐洲戰場到中國和古巴乃至非洲……然而奧康納批評海明威說,“他不過是示範了一種到處尋找題材的技巧”,顯然門羅的中產階級婦女閑聊錄式的生活要進行文學表達,更具難度一些。

我們從最初開始的青春校園文學,寫到今天,“第一人稱”是否可以宣告終結?當“我和世界有話要說”到“世界有話要和我說”時,牛頓頭上的那隻蘋果已經掉落在了地上。怎樣去表達“第三人稱”,表達我們共同的情緒和經驗,這不是我一個人在麵臨的問題,而是我們這一代人都在思索的問題。而描述這隻摔爛了的蘋果,正是我們當前麵臨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