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天氣,行人皆步履匆匆,鮮少人去注意她,她的美貌,她的身份,她的惆悵,她的落寞,此時那片刻的平靜正是她想要的,夜夜笙歌,舞舞嫵媚,有誰看見她心底的清淚兒,已漾成湖,比西湖瘦。
正低首感懷心事,“山一程,水一程,柳外樓高空斷魂…”一聲低吟傳來,一樣的愁腸,一樣的淒涼,撥動了柳眉兒心裏的柔弦,不能自抑循聲而去,走過斷橋,緩緩踱步到那從不曾涉足的另一堤岸。一棵柳旁,支著一個小攤,攤上擺的都是梳子。桃木梳、黃楊木梳、玉檀香木梳、黑檀木梳、羊角梳、牛角合木梳……樣式小巧,品種齊全,這樣的天氣,哪會有顧客上門啊,柳眉兒的第一直覺就是這人不會做生意。再打量攤主,一方儒巾一襲青衫,分明書生模樣,正背對小攤,望著西湖出神,發梢滴水青衫濕透猶不自知。柳眉兒環顧左右,此時四下再無他人,心裏納悶:難道方才吟詩的就是他,一個擺攤賣梳人?
似乎為了驗證柳眉兒的疑惑似的,那書生又吟出了一句:“馬蕭蕭,車轔轔,落花和泥輾作塵。雲淡淡,柳青青,杜鵑聲聲不忍問。”柳眉兒神情一滯,一幕幕往事湧上眼簾:幸福快樂的童年,遭陷害家道中落,父母相繼駕鶴撒手,百般無奈之下,頭插標草賣身青樓葬親人……頓時悲從心中來,脫口而出:“風輕輕,水盈盈,人生聚散如浮萍。夢難尋,夢難平,但見長亭連短亭…”那書生猛然一驚,轉過身來,待看清眼前女子的容貌之後,失聲叫了一聲:“蘇蘇!我終於把你等來了!”隨即緊緊握住了柳眉兒的手,恍若無價寶失而複得,那神情,有迷亂,有酸楚,有憐惜,更多的是狂喜。“公子,我不是蘇蘇。”柳眉兒掙紮著,艱難地把手奮力抽出,紅著臉辯白著。雖然是天香閣的花魁,可誰都知道,這位花魁是隻賣藝不賣身的,她還未被任何一個男子親近過。
那書生停下來,細細打量柳眉兒:一襲素白褶裙,淡紫色的廣袖外衫,標準的瓜子臉,柳眉杏眼,長發簡單地挽成一個髻,沒有任何華麗的飾品,隻在右側發間插了把小小的水晶梳。衣著不符,打扮不符,但那一張粉黛不施的俏臉,卻是和銘刻在腦海裏的容顏一模一樣,就連眉間的那顆痣都是在同一個地方,同樣大小。
他眼裏出現絲受傷的痛楚,口裏喃喃念道:“蘇蘇,我找你找得好苦,等你等得好苦啊!難道你不願意跟我回去嗎?”
“公子,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蘇蘇!”柳眉兒心地善良,而且聽了那句詩,早引他為“同是天涯淪落人”,她有點同情書生了。
書生還是不放棄一絲希望:“小姐,你去過長安嗎?”“沒有,我從懂事起,就一直住在杭州,不曾離開過。”
“哦,原來如此。”書生曆經了情緒上的狂喜失落,眉宇間的結糾得更深了,仍然不失態地拱手作禮:“小姐,小生冒昧,失禮之處,萬望海涵,改日定當登門謝罪。”
柳眉兒好奇心上來了,問:“公子口中的蘇蘇,和我長得相似嗎?”書生苦苦一笑,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一卷油紙包裹得很好的畫軸,輕輕展開,柳眉兒一看,渾身猶如電擊,書生好似料到她有這般表情,把畫軸重新卷起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這一係列動作中蘊含的深情和憂傷,把柳眉兒籠住了。“不能怪公子,連我都迷惑了。”書生淡淡一笑,搖搖頭:“蘇蘇寫過信給我,讓我在西湖斷橋邊等她,等她出現,就一起回家。”說完,就望向漣漪圈圈的湖麵,再不言語。
柳眉兒十三入風月場,十五當上花魁,至今十八,見過人間百態,嚐過世間冷暖,自認為把愛恨情仇看得通通透透,心若百煉鋼一般,但眼前這深情如斯的書生,卻觸動了心裏的一點點柔軟,看來萬丈紅軟間尚有一絲真情殘存,隻是世事變幻,人生如浮萍漂泊不定,到哪裏去找這麼個癡心郎君,懂她,愛她,憐她。
一聲輕歎,柳眉兒蓮步輕移,離開了。身後,煙雨霏霏,那棵柳樹枝條搖曳,潔絮飄飛,而誰也沒有注意到,青石板路上,靜靜地,躺著一把水晶梳。
2、枉凝眉,心事空對黃花瘦
聞不盡的脂粉香味,燃不滅的紅燭軟蠟,訴不完的委婉輕歌,跳不歇的輕紗曼舞,擊不完的銀蓖金鈿,賞不停的纏頭紅綃……這就是夜晚的杭州,無數旖旎的美好都在夜裏發生著,無數風流的故事都在夜裏上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