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我向你看37(1 / 3)

第四十章

桔年再見

桔年,我就是來跟你道別的。我發過誓,也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桔年走出房間,像迷途的孩子四處尋找著出口,唯一通往大街的途徑是條狹長的過道,一個禿頭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看著剛剛開始的七點檔早間新聞。桔年低著頭,她希望沒有人看得見自己,然而要走出去,必須得貼著桌子邊經過。

“早啊,醒了?”那疑是老板的中年男人還是注意到了她,抬頭看了一眼,笑著露出了一排被煙漬熏黃了的牙。

桔年頓時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場不知所雲的鬧劇中,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醒在了陌生的地點,身邊是一個緊緊抱住她的赤裸的普通男同學。她對自己如何出現在這昏暗的私人小旅舍毫無印象,就連門口素不相識的老板似乎都比她更清楚一些,還笑著跟她說“早上好”。

桔年沒有回答,逃也似的向著那唯一的出口奔去。清晨的大街如此安詳,趕著上早班的人們麵無表情,灑水車遠遠地飄來《蘭花草》的曲調,空氣中有種帶著塵埃的水汽的味道……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啊,前一刻的渾濁、肮髒、黏稠如夢一場,她逃出生天,一切都沒有變,然而唯獨她,唯獨她不知道自己成了什麼樣子。

傳說中喜歡講: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那是桔年所聽說過的,最悲傷的故事。

醒來的時候,襯衣和裙子晾在衛生間的繩子上,皺巴巴的,卻也幹透了,隻有貼身的內衣還帶著潮意,纏在她身上,像蛇蔓,像剛睜開眼時貼著她的一雙手。她沿著有可能出現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明明堅實的馬路,她走在上麵,卻如在棉絮堆裏跋涉。

漸漸地,好像記得了一些事,關於那張從她指間仿佛用了一個世紀的時間飄落在地的紙條,關於無望的電話亭、沸騰的舞池、三杯甜而微辛的液體,關於從疼痛間驚醒時,韓述滴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汗水。當然,還有夢中也沒有停止過的尋找。

桔年曾經問過自己,她為什麼要像祥林嫂一樣一遍又一遍地打聽巫雨的下落。即使他說過,她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女孩,可是,當世界上最最好的男孩要帶著另一個女孩遠走高飛,那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的事情。

那是巫雨自己做的決定,他也許愛著陳潔潔,除了愛,還有責任。就算桔年找到了他,又能怎麼樣呢,除了說聲“再見”。

然而,正是清晨把她從混沌中驚醒的一個噩夢給了她提示。在那個夢境裏,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一前的那個暑假,林恒貴小商店布簾遮掩著的黑暗空間,那雙魔鬼般的手在她身上瘋狂地肆虐。她張開嘴,像失去水的魚一樣喘息,但是沒有一點聲息,絕望本來就是悄然無聲的,她流淚了,然後是巫雨的憤怒,他撲過來,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我要殺了你!”巫雨的仇恨如決堤的狂瀾,然而林恒貴是水中的鬼。她眼睜睜地看著惡人漸漸占了上風,他打翻了巫雨,掐著巫雨的脖子,奪下了巫雨的刀,血色是她驚醒時唯一的記憶。

這是她的恐懼之源,她似乎明白自己為什麼如此焦灼,巫雨會去找他,她知道他會的,對於她的“小和尚”,她本該是那麼的了解。

她不能看見他再在林恒貴那裏受到傷害。

當陽光普照大地,桔年也到達了她心中最陰森的角落。小商店的卷閘門關閉著,林恒貴本是出了名的晚睡晚起,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桔年戰戰兢兢地走近了一些,試圖為自己求證巫雨其實並沒有來過,然而當她站在門邊上,卻細心地發現,門並非鎖死的。

也許是擔憂戰勝了畏懼,桔年頭腦一熱,也不知從哪裏來的膽子,竟然把手放在了卷閘門把手上,用力往上一提,果然打開了半尺來寬的縫隙,幽暗而封閉的空間頓時溢出了一股腥甜的味道。桔年宿醉後的胃一陣緊縮,手腳冰涼地繼續將門往上提,開啟了大概三分之一後,門依著慣性自然上卷,後麵的木門大開著,店麵空無一人,隻有那塊陳舊得看不清本來顏色的布簾輕輕擺動,如招魂的幡,而那股腥甜的血氣則是透過了簾子撲鼻而來。夢裏的慘象曆曆在目,讓桔年幾近窒息。

桔年掀開簾子的手抖得像不屬於自己,如果巫雨死了,如果林恒貴在裏麵靜候著獵物……畏懼到了盡頭就是心如死灰,她穿簾而入。

裏麵並沒有窗,電燈開關不知潛伏在哪個角落,桔年往前移步,右腳踩中了一個柔軟的東西,她嚇得一個趔趄,撞上一個硬物,似乎是房間裏的鬥櫃,上麵的酒瓶哐啷一聲落地。也是這個時候,她的眼睛已經稍微適應了昏暗的環境,鬥櫃的側上方有一根垂直的繩子,她試著用手拽了一下,黃色的燈光瞬間填充了整個空間,一切慘狀映入眼簾。

隔間四處淩亂不堪,顯然剛經曆過可怕的施虐,所有的箱子抽屜都被人倉促地打開。地板的正中央趴伏著一個男人,桔年方才腳下踩中的,正是他直直伸出的手掌,深褐色的液體從他身下鋪陳開來,血腥撲鼻,在此之前,桔年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上竟然可以流淌出如此多的血。

那不是巫雨,僅憑第一眼桔年就可以做出判斷,然而這並不能讓她懸著的心放下。

林恒貴,他死了?!

桔年夢魘中最可怕的魔鬼臥倒的姿勢毫無生機,就連重重踩在他的指尖上也沒有一絲反應,莫非夢是相反的,巫雨真的來過,可最後的結果卻是他殺了林恒貴?

這些年來,桔年跟巫雨一樣,無數次地想過,林恒貴這個畜生,這個人渣,他為什麼不死,為什麼不死!然而他終於死了,桔年卻覺得悲涼無盡。如果真是巫雨幹的,他的一生也就因此盡毀了。捅破了黑暗,染得自己一身墨色,就為了這麼一個無恥的人,值得嗎?

血腥味讓桔年眩暈,她慌不擇路地要逃,沒來得及走遠,腳踝驟然被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抓住,她尖叫一聲回頭,林恒貴艱難地抬起了臉,微弱而斷斷續續地呼喊:“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