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夢醒簟涼
她還是做夢了,一場悠長無比的夢,夢中的一切如同電光幻影般消散。一覺醒來,誰都不在身邊,除了她自己。
七月的早晨,天亮得很早,向遠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蜷在床沿的角落。還是葉家這張大床,兩米有餘的寬度,每次她獨自躺在上麵,總覺得這張床空曠得無邊無際,而這樣的空又是如此熟悉,好像她的一生一世便該是如此。
昨晚她還是做夢了,一場悠長無比的夢,夢中的一切如同電光幻影般消散。一覺醒來,誰都不在身邊,除了她自己。
助理給她打電話,委婉地詢問早上的會議她是否還參加。向遠知道自己起得晚了,以往這個時候,她已經坐在辦公桌的後邊。
向遠對助理小吳說:“今早我會晚一點到,你隻需要把會議記錄放在我桌上。”
小吳從向遠甫入江源就開始跟隨在她身邊,當年生澀懵懂的小姑娘,可以為了一次投標的失誤號啕大哭,如今已經結婚生子,老成持重,細致周到,更成了向遠身邊得力的人。小吳沒有問向遠缺席會議的原因,向遠做事,從來都有她的理由,但小吳並不知道,這一天,向遠的理由僅僅是因為一場做過了頭的夢。
然而,恰是這一通電話提醒了向遠,誰說她一無所有,她還有做不完的工作,還有江源那越來越大的家業。四年了,時間會帶走很多東西,也會留下很多,這個“很多”對於向遠來說就是財富,她這一生也用不盡的財富。
江源如今已經徹底脫離了賴以起家的建材生產行當,江源地產的標識對於這個城市的人而言已經不再陌生。三年前,向遠從以地抵債的溫州商人手裏拿下的那塊風水惡地,隨著城市的變遷,搖身一變,成了依山傍水的黃金福地,這一切的改變其實不過是因為一座把那個死角和城市繁華地帶連接起來的大橋。江源就是靠著這片定位為“繁華淨土,都市新貴”的樓盤“半島雅居”打響了招牌,至於賺了多少,眾說紛紜,隻有向遠心裏最清楚。
接下來幾個成功的嚐試,讓江源的重心全麵轉移到地產業。就在半年前,位於G市中心地帶破土動工的“江源時代廣場”,讓向遠執掌的葉家終於成功躋身為本市最具影響力的地產商之一,曾經有一段時間恨不能置江源於死地的沈居安也變成了向遠的合作夥伴,他們同時出現在G市樓市信息期刊的年度版裏,執手言歡,一個說對方是自己最欣賞的同行,另一個則讚美有加地稱身邊的人是難得的良師益友。隻有細心的人才會發現,他們兩個不管合作多麼緊密,四年來,從來沒有坐下來在同一張桌上吃飯。
至於別的,鼎盛的莫建國見到當年自己嘴裏的“小向”,也會客氣地喊一聲“向總”,曾經揚言要禁止江源參加投標的中建現在成了“乙方”。向遠自己投資的境外藥業公司和她控股的幾個娛樂中心都有巨額回報,她當選為人大代表、市政協委員、優秀青年企業家、三八紅旗手,她甚至還買下了葉騫澤求婚時的那片荒山,沒有了許她一生幸福的那個人,假以時日,那個地方也許會記載下江源更高的輝煌……世事無常,是誰說的,今日的果,是昨日種下的因。她揉碎了自己最好的年華,終於握緊了現有的一切。這些年她苦苦耕耘的那片無愛的土地,其實再肥沃不過,雖然現在它除了豐收的財富,其餘什麼都不生長。
向遠,向遠,從小,媽媽就說,她一定要走得比別人更遠。葉騫澤也說,你的世界不在這裏。她已經走得很遠,但仍然不知道,更遠是多遠,她的世界究竟在哪裏?
如今的向遠再不是無名之輩,她的成就,她一介女流的身份,她丈夫的綁架案和撲朔迷離的失蹤,都在坊間和小報一角被添油加醋地傳播。真相已經不再重要,人們要的隻不過是話題。很多人喜歡把有錢人分成兩種,Old money和New money。Old money是世襲的、優雅的、高貴的、含蓄的,New money是新興的、暴發的、市儈的、世俗的,而向遠毫無疑問是人們眼裏的後者,尤其在那些葉家的老朋友和商場的舊夥伴看來更是如此。他們大多和葉秉林是舊識,如今早已不能和葉家比肩,那麼可以做的也隻是在背後嘲弄向遠這個鄉下丫頭一步步變成今天的葉家女主人。
有人笑話向遠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空有財富,毫無品位。除了錢和土地,她對其餘的收藏毫無興趣,不愛華府不愛珠寶不愛名畫不愛古董,除了工作,沒有別的消遣。她每天忙得像個陀螺,一周上足七天的班,像農民工一樣起早貪黑,賺的錢反倒沒有一丁點的時間來花。
還有人說,葉家直到葉騫澤為止,都還是有情致的翩翩公子。葉家父子愛茶懂茶,堪稱是個中高手,可到了向遠就完全變了個味道,好茶她不是沒有,但那隻會端給能給她帶來利益的貴客,至於她自己,長年累月喝的是加糖的白開水,吝嗇至此。又傳她生性孤寒,別說從無密友,自己的至親都不堪忍受,無一在旁:年邁的公公寧願久居佛堂。丈夫生死未明,但失蹤前的一段風流韻事人盡皆知,誰知道是不是不堪忍受她而出走?小姑子自殺身亡,唯一的小叔子被她趕出了葉家。她自己的親妹妹生活窘迫她從不過問,還有她丈夫的親叔叔不止一次在人前暗示,她在公司裏排除異己,自己這些年被她逼得幾乎沒了話語權。葉秉林的幾個堂姐妹現在住的房子,雖說是向遠贈予的,但是產權她還捏在手裏。親戚們需要用錢,她雖不至於拒絕,但是要一萬,她絕對不會多給一分,而且借條收據一清二楚。就連在葉家服務了幾十年的老保姆,工資多年來也沒有漲過,老人家的孩子沒有工作,希望向遠代為謀個職業,也被她一句話擋了回去……
如此種種,向遠都聽說過不少,但甚少往心裏去,隻不過有時她在下棋的時候會笑著對張天然說,Old money和New money,有什麼所謂,總好過No money。
張天然是向遠心裏感激的人,待朋友一片赤誠,在最危難的時候曾經對向遠伸出過援手,至於最後有沒有派上用場,那都是另一回事,至少他是有心的。葉騫澤失蹤這幾年,在法律上,向遠不是不可以恢複自由之身。張天然也明裏暗裏表示過,如果向遠願意,他們可以攜手一起走過下半生,但向遠隻有一句話:“老張,你值得有一個更好的女人。”這是女人表示拒絕時最常用的一句話,向遠卻說得無比認真,完全發自肺腑。老張豁達依舊,一笑了之,從此朋友照做,這件事就此絕口不提。
“誰是貴族,中國如今哪來的貴族?往上幾代,誰家不是刨地出身?我最煩當著麵拍馬奉承,背後說事的人,你也別往心裏去。”老張這樣對向遠說,為那些非議而頗替向遠抱不平。向遠看上去卻比他更想得通,她說,那些人議論的也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至少從結果上來看確實如此。
她從不否認自己愛錢如命,吝嗇成性,也沒有葉騫澤的那些公子哥的閑情逸致。而葉秉林多年沒有回家住,葉騫澤失蹤,葉靈自殺,葉秉文在公司失勢……這些都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