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姐妹永別
“阿俊,這隻鳥我學得像不像……我覺得很像,你看,鳥要飛走了……”
向遠一步步走近向遙,向遙的腿上有一條紅色小蛇在蜿蜒,是血,從她身下不斷地滲出來。向遙用手拭了一把,溫熱而黏稠,她徒勞地看著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手掌,連叫都叫不出來,全身顫抖得如同深秋的最後一片葉子。
“向遠,我……我好像又闖禍了。”她無力地舉著那隻手,對把她半個身子抱在懷裏的向遠說。
向遠抓住向遙的手,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鮮血—和她源自同一個根源的鮮血。躺在她懷裏的人,是她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血親,她的一生都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流血,消亡。
她咬牙,“你知道闖禍了,就給我爭氣點!向遙,你要挺住啊,我們馬上去醫院……聽見了嗎?你給我挺住了!”
求救的電話已經打了出去,警笛聲一陣一陣的,似近還遠,已經分不出究竟是警車,還是火速趕來的救護車。
向遙的血還在流,血是暖的,身體卻比向遠涼。她一張五官精致的臉扭曲著,豆大的汗滴從發梢滾落。
“我很痛,向遠,我很痛……”
“很快就好了,一定會沒事的。”向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她對著手裏的電話吼,“我的救護車呢……路上?我不想聽任何的解釋,隻要救護車出現,馬上出現!”
向遙的呻吟就在耳邊,她的神智也逐漸模糊,半昏半醒間,她看著向遠,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卻比哭更令人難受,她說:“向遠,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單獨待在一起超過十分鍾卻沒有吵架了,你會不會不習慣?”
“我寧願你跟我吵架,讓我心煩。”
“和我說說話吧,我想和你說說話,像你對阿迤那樣,像你對葉昀那樣……”
向遠哽咽了一聲,“你比他們要笨多了。還記不記得小的時候,你從來沒有坐過火車,直到我出去上大學,大一那一年,你剛念初中,暑假我沒有回家,你就非說要來找我,想看看大城市是什麼樣的。我讓李二叔托人給你買了從縣城上車的火車票,然後算準時間在這邊的火車站接你,可是那趟車的人一個個全走了,就是沒有看到你。我急了,就給李二叔打電話,他拍著胸脯說已經親自把你送到火車站門口,因為家裏小孩病了,急著趕回去才沒有把你送上車。那時我們都沒有手機,我在火車站等了三個小時,差點以為你被拐賣了,已經準備好了要報警,這個時候你才給葉家打了個電話,葉昀跑到火車站來找我,說你在火車站門口等到不耐煩,都沒有看到一輛火車經過……”向遠很努力地笑,“我當時就想,你會不會是媽媽抱錯的,我的妹妹怎麼會那麼笨?”
“是啊,我記得這件事。”向遙在向遠的述說中漸漸平靜下來,嫣然一笑,臉上交織著汗和淚,“可是你也夠損的,後來我再打葉昀手機的時候,你對我說:‘快回去吧,火車爆胎了,不會來了。’我當時還相信了。”
她們自己都記不清姐妹倆究竟多少年沒有像這般相視而笑了。向遙的笑容在這個時候顯得無比悵然,“向遠,我一直都在心裏怪你,我怪你對我永遠不像對阿迤那麼好。你對著他笑,卻不肯看我一眼。阿迤死了,你很難過,但是我也一樣難過,你知道嗎?我恨不得死的那個人是我,假如是我的屍體泡在水裏,你會像對阿迤那樣傷心嗎?”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別人傷不傷心又有什麼用。”向遠想起了阿迤,這個早夭的弟弟,也是姐妹倆半生的心結。
向遙依舊如同囈語,“阿迤活著的時候我一直在心裏咒他,我和他一母同胎,媽媽愛他,你的眼裏也隻有他。你什麼都好,我這輩子都趕不上你,這我認了,也服了,但是我沒有什麼比不上向迤的,除了沒有他那麼會討你開心,沒有他那麼黏,天天做你的跟屁蟲……我也想像他那樣跟著你的啊。他死了,我以為我會鬆一口氣,再也沒有人跟我搶了,但是每天晚上我都夢見他的臉……你一定也忘不了那一幕。後來我才知道,正是因為他死了,我才永遠不可能爭過他。你因此討厭我,心裏再也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妹妹……”
重提這一段傷心事,就像揭開了兩人心裏的那個疤,她們這時才發現同樣的傷痕其實已經長在了一起,以往誰都不敢碰,碰到了,兩人一樣地疼。向遠承認自己當時是偏心的,可人心都是偏的,對於乖巧聰明的阿迤好得勝過了倔強別扭的向遙,這不是故意,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她隻是不知道向遙對這些那麼在意。
“家裏隻剩下兩個人了,你要養家,每天都很忙很累,我也想幫你,可是在你麵前,我什麼事都做不好。你供我上學,供我吃飯,卻不喜歡我,照顧我是因為義務和責任,而不是感情。你根本不想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如果我不惹禍,不讓你生氣,你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成績好、家務做得好有什麼用?我的好在你麵前微不足道,還不如做錯了事,至少你肯罵我。”
向遠沒有聽向遙說過這些,從小到大她們兩個人的溝通確實少得可憐,走到今天,難道自己就沒有錯?她自以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很好,在對待這個妹妹上,卻失敗透頂。她想起越長大就越叛逆乖張的向遙,自己的確忽略了這個妹妹的那點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