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63(1 / 3)

番外一

我很幸福

琴聲疏疏 注不盈 清冷的下午

雨中我是垂死的泳者

曳著長發向你遊泳

隻為采一朵蓮,一朵白蓮

泅一整個夏天

—《回旋曲》

章粵認識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在她的“左岸”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有意思的人不在少數。也許“左岸”本身就是一個感性至極的所在,再冷硬的人坐在它搖曳的燈光下,心裏總有那麼幾分柔軟。章粵總喜歡問他們一個問題:假如你等不到你所要的幸福,你會怎麼辦?當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有時候他們緊閉著嘴不肯回答,可是章粵什麼都知道。

有的人死心眼,看似走得最堅決,其實不過是在原地繞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結果還是站在最初的地方。

有的人漫無目的地尋找,在尋找的過程中,走著走著,忘記了尋找的初衷,挽住了另一個人的臂膀。

有的人選擇遠走高飛,看似最勇敢,其實隻不過是害怕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所以說服了自己,假裝什麼都不愛。

有的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撞破了頭,還笑著說至少血花絢爛。

有的人毀了得不到的人,有的人為了得不到的人毀了自己……

章粵常常想,自己屬於哪一種,而沈居安又屬於哪一種?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聰明的,可是這個問題,她從來都沒有想明白。

有一種花開得最早最絢爛,卻凋謝得很晚,章粵和它很像。她成熟得很早,而且從綻放那一刻開始,就享受著最美的花期。作為永凱的千金,章晉萌唯一的女兒,章粵從來不缺少愛,何況她總是枝頭上最奪目的那一朵。十一歲那年,她就有了第一個小男朋友。那男孩聰明而漂亮,他們手牽著手度過了天真爛漫的幾年,然而時間到了,免不了各奔天涯。很多年後,章粵在墨爾本的街頭意外地與那個男孩重逢,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身材微微發福了,留起了小胡子,可是他們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相視大笑,一起在路邊的小酒館喝到酣暢淋漓。

其實初戀之後,章粵身邊的男朋友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她在國外長大,喜歡過的那些男人,或溫柔,或熱情,或聰明,或幽默,都是不約而同的可愛。每一段感情,她都全身心地投入,熱情如火地愛著,然後平靜友好地揮別。分手之後,大多數前男友都成了她的朋友,見了麵,還可以小酌一杯。她與他們分享了最美好的季節,人人都愛最美麗的那朵玫瑰,但是沒有誰可以摘下她。過後,他們或凋謝,或果實累累,她卻常開不敗—直到她遇到了那雙流連卻輕忽的手。

章粵初遇沈居安,那一年,她二十二歲,回國探望忙碌無比的父親章晉萌。那時她的男朋友是尤利爾,一個褐色頭發,長著漂亮灰眼睛的法國男孩。他們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尤利爾黏得很緊,非要跟著章粵一起回國。兩人都是年輕愛玩的個性,半個月裏,幾乎跑遍了這個城市每一個值得去的角落。原本快樂的日子還可以延長,可是尤利爾的家裏打來了電話,他母親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車禍,住進了醫院。

尤利爾出生在裏昂的一個律師世家,卻離經叛道地浪跡在巴黎學繪畫,因此才結識了章粵。他頓覺情投意合,相見恨晚,原本不相信天長地久的人卻指天盟誓,要和他的東方玫瑰浪漫一生。母親出了事故,他不得不趕回家去,可是章粵剛回國沒有幾天,還沒有好好和自己的父親說上幾句話,所以這對小情人不得不依依惜別。

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章粵從永凱大廈取車送尤利爾去機場。兩人剛從地下停車場出來,想到要暫別近一個月,尤利爾禁不住在章粵耳邊喃喃細述不舍之情,繼而熱情衝昏頭腦,也不顧她手裏正握著方向盤,就開始耳鬢廝磨。章粵雖一再嗔聲警告,也不禁有些動情,車子越開越慢,一不小心,險些撞上一個莽撞地過馬路的小孩。幸而她反應及時,堪堪避過,車輪卻猛地軋過地麵的低窪處,積水高高濺起,正好打在人行道邊緣的一個人身上。

章粵本可以一踩油門離開,連罵聲都聽不見,可她當時雖然年少不羈,但並不是個驕橫的人,心中有愧,趕忙下車查看。那人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米色西褲的大半邊褲腿已被汙水濺得星星點點。他倒也沒有如章粵所料的那般破口大罵,隻是低了頭,微微俯身,徒勞地用手撣著褲子上的汙漬。

章粵極是過意不去,匆忙找出紙巾,一邊忙不迭地往那人手裏遞,一邊連聲表達歉意,“對不起啊,真對不起。先生,要不我賠你褲子的錢,或者……”

她遞過去的紙巾和手被輕而堅決的力道推開。

“算了,沒有這個必要。”那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放棄了無用的清理,直起腰來。

章粵自認為是個半吊子藝術家,可是她一直都沒有找到恰當的詞彙描述那一刹那的感覺。她隻記得當時眼前的那雙眼睛,沒有憤怒,也沒有過分的激動,而是禮貌的,甚至依舊是溫和的,但在這些克製的背後,疏離一覽無遺,或許還有一絲帶著鄙夷的抗拒。

章粵想,假如車輪底下那一汪積水沒有被驚碎,或許可以映出自己當時的狼狽:雙唇微啟,鮮豔的唇膏在熱吻過後有些糊了,手裏不知所措地捏著那一張雪白的紙巾。

無論什麼場合,章粵都很少怯場,好看的男人她見過很多,早就習以為常,然而,這樣一個清淡的夏日午後,一場大雨過後將晴未晴的天空下,在一個陌生的,滿褲腿汙水的男孩子麵前,她莫名地漲紅了臉。

他推開了章粵的手,平靜地站在那裏。恍惚間,章粵竟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在江南寫生時看到的蓮,淡淡地立在漾漾的清波上,倒影翩翩,不染纖塵,而她哪裏是什麼玫瑰,不過是水裏輕薄的浮萍。她忽然為自己先前的荒唐羞憤不已。

尤利爾似乎察覺到了異樣,也推開車門走了出來,關切地在章粵耳邊問怎麼了,章粵轉身搖頭,再看過去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走到了幾步開外。

直到把尤利爾送上了飛機,返回的路上,章粵的手裏仿佛還留著那個人拒絕時指尖的微涼。正值下午上班時間,她不管不顧地就往父親章晉萌的辦公室裏趕,她需要有個人陪陪她,聽她說說話。

那時,葉家的時代廣場還沒有興建,永凱大廈是這個城市繁華地帶的標誌性高層建築之一。章粵趕到父親的辦公室,章晉萌的秘書認得她,抱歉地說章董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會議,問她可否稍等片刻。章粵在父親的轉椅上坐了十五分鍾,等待讓她的衝動沉澱,她忽然覺得自己也不知道該向父親訴什麼苦,於是不顧秘書的挽留,獨自步入了下樓的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