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晉萌的辦公室位於大廈的頂樓,電梯載著章粵一人緩緩降下,透過三麵環繞的透明玻璃,大半個城市盡收眼底,芸芸眾生不過是浮世繪上的小小黑點。章粵不是商人,理解不了那種俯視的快感,隻覺得太高了,沒來由地心裏就覺得冷,比起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她更愛俗世的熱鬧和溫暖。
電梯行至十六樓,有人走了進來。那人雙手扶在鋼製的欄杆上,背對章粵,看著玻璃外的世界,似乎已經認不出身邊這個不久前剛闖了禍的女孩。章粵卻看到了他已經幹了大半的褲腿和上麵若隱若現的汙痕。她悄無聲息地換了個角度,屏住呼吸打量他側向她的容顏。
這些年情海漂浮,比起東方人的含蓄,章粵更偏愛異國男子的坦率天真和熱情如火。然而遇上了他才知道,一個人喜惡的顛覆,不過是在呼吸的一瞬間。
他的白襯衣是廉價的,也並非嶄新,褲腿更是慘不忍睹,但這些都無礙於他給人一種潔淨到極致的感覺。他身長玉立,風儀靜好,以至於不起眼的著裝在他身上無比妥帖。這個男人,不,應該說是這個男孩子是出色的,但是他那種沉靜而克製的氣質卻是章粵所不熟悉的。他專注地看著腳下的景致,握住欄杆的一雙手上,指甲修剪得短而幹淨,指節修長,卻並不細致,不知是否過於用力,青筋淺淺地浮現,臉上卻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麼表情。大概是章粵先前對他的印象過於深刻,此時又過於專注,以至於她可以微妙地感覺到電梯裏不期而遇的他和馬路上狹路相逢的他相比,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改變,眉梢眼角依舊隱忍,但多了點不甘和失望,就連背影也顯得落寞。章粵不知道自己的視線是否太過赤裸,隻覺得身處的並非是平穩下降的電梯,而是在坐最驚心動魄的“過山車”,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她的心還沒有跟隨身體的速度降落到地麵。他轉身走過她的身邊,她竟然在電光石火間抓住了他的手。
“我叫章粵。”
我叫章粵……章粵!他是否在那一刻就記住了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多餘的身份,沒有任何符號,她就是她,她就是章粵。然而他隻是愣了一愣,用最委婉的力道抽出了自己的手,點了點頭,淡淡一笑,匆匆擦過她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章粵卻從這一天起記住了沈居安這個名字。十六樓是永凱人力資源部所在的樓層,那一天是公司年度對外招聘人員麵試的日子。拿到他的資料不費吹灰之力,他不過是無數個擠破了頭想要進入永凱的人之一。從人力資源部的備案材料來看,沈居安的條件無可挑剔,麵試成績也相當優秀,然而他並沒有被錄用,頂樓的一句話就足以把他拒之門外。
“爸爸,為什麼不要他?給我一個理由。”章粵當天就拿著沈居安的材料找到了父親章晉萌。
章晉萌說:“他是很優秀,表現得非常完美,就連填寫的人力資源部的心理測試試卷都無懈可擊,但這種完美有些可怕,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章粵聞言,像隻撒嬌的貓咪一樣上前勾住父親的脖子,這是她對付看起來嚴肅的父親的必殺絕技。章晉萌拚命皺眉,一臉受不了的嫌惡表情,可隱約上揚的嘴角泄露了他無可奈何的笑意。他最寶貝的女兒說:“你不喜歡,但是我喜歡。”
一個月後,永凱的錄用通知正式發送到臨近畢業的沈居安手中。章粵回法國的日子也將至,離開的前兩天,恰逢五一長假開始,她的表弟程錚大老遠地從北京飛過來,到G大“看望同學”。章粵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充當免費的車夫負責接送。她按圖索驥地找到了沈居安自薦材料上的宿舍地址。午餐時間的滾滾人潮裏,不少男孩子忍不住朝她張望,她卻看到白衣黑褲的那個人,牽著一個女孩的手,輕笑低語地走過她的身邊。那個女孩並不算十分美麗,衣著打扮甚為簡樸,但是身材窈窕,眉目清秀,舉手投足之間的沉靜與他極為相似。
章粵從自己聯想到所有電視劇裏身為富家千金的女二號,要怎麼糾纏,才可以讓劇情看起來更精彩一點?以往故事裏的女配角就算使盡了渾身解數,到了結局,男主角還是會回到女主角的身邊。
她一句話不說地任他走遠,直到一百米開外,沈居安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章粵遠遠地給了他一個笑容,不知道他是否看得見。
那天晚上,碰了釘子的程錚吵著要章粵陪他喝上一杯。那小子酒量不好,酒品更差,幾杯下肚,話多得沒完沒了,章粵為了耳根清淨,隻得徹底把他灌醉。趴倒之前,程錚還絮絮叨叨地向她展示那張史上絕無僅有的人工合成照片。章粵對著照片上那個被迫和程錚緊挨著頭的可憐女孩端詳了很久很久。次日,到了黃河心也不死的程錚決定再戰江湖,章粵則告別了父親,獨自飛回了法國。
一年後,尤利爾求婚,章粵沒有接受,正式回到國內定居。章晉萌為賦閑的女兒在自己眼皮底下安排了一個工作,雖說隻是美術總監助理,但公司上下誰不知道她是章家的千金。璀璨奪目的一朵玫瑰,沒有人不渴望擁有,但是都抬著頭猶豫著,不敢貿然地伸出手,直到傳來了策劃部基層的一位小職員追求章家大小姐的傳聞。
這是沈居安這個名字第一次在整個永凱如雷貫耳。
不少人都在笑這個甫出校門,全無背景的年輕男人自不量力。雖說他的魅力可以讓不少前台的小美女暗自傾倒,可是在眾星捧月的章粵麵前是多麼不值一提。人們紛紛猜測他屈膝在章粵麵前將是怎樣的卑微,沒有人知道,他隻是淡淡地微笑著伸出了手,章粵卻回應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早在一年前的那個午後,章粵已經沉溺在蓮葉下的深水裏,他在風中輕輕舒展,她便不由自主地在藻間朝他的方向遊動。
窮小子與有錢人家小姐的結合早已在傳說中濫俗,沈居安和章粵的日漸親密依然讓人跌破了眼鏡,可是他們含笑對望的時候,誰又能說他們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如風景般動人?
這對情侶之間最大的阻礙來自一向寬厚開明的章晉萌,他並非輕視那個年輕人出身寒門,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章家並不需要出賣女兒的幸福來換取更大的利益。沈居安這個人,章晉萌不動聲色地觀察過許久,他年輕、聰明、沉穩、決斷,難得的是無半分浮躁,假以時日和機遇,未必不是大將之才。可是那種溫潤如玉後麵的冰涼刺骨,才是章晉萌拒絕將女兒托付給他的原因。
盡管持不讚同的態度,但是章晉萌的教養、氣度和他對女兒的愛,使得他沒有辦法用粗暴的手段去幹涉這一段感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沈居安派往異地的分公司任職。女兒的脾性章晉萌清楚,她的熱情總是來勢洶湧,消散得也快,也許經過冷處理之後,以她的聰明,自然會發現一個野心勃勃的謙謙君子並非良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