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葉昀
“葉昀,葉昀……”
他聽到她在呼喚,一聲又一聲,好像近在耳邊,又好像離得很遠。對了,她一定是在山腳下叫他回家。遊客們源源不斷地湧進他們的小村落,農家樂的飯桌上正等著他摘回的野菜。肩上背的小竹簍已經裝得滿滿的,他還站在山頂的懸崖邊上,探出半個身子去折那枝開在峭壁上的花。
下山的路又窄又陡,他走起來卻像一陣風,手中野花的香氣似有還無,他已經用小刀削去了上麵的尖刺。她站在村口,臉上帶著擔憂和嗔怪,他心一急,腳下不由得打滑,骨碌碌地翻了個跟頭,被她好氣又好笑地拉起來。
他顧不上自己的傷口,急不可耐地將雙手朝她遞去。
“向遠姐,你看這花……”
她接過那“花”,撲哧一笑。因為他摔跤的緣故,光禿禿的枝條上隻剩下殘破不堪的花蕊。
“你真傻。”她說。
你真傻,葉昀,你真傻……
不對,他忽然想了起來,那時的他還不姓葉,偏僻的山村裏隻有一個叫作鄒昀的男孩。
原來這又是一場夢,如他以往無數次的夢並無分別。她的臉漸漸模糊,花枝上最後一片花瓣悄無聲息地落下。
接著,他像墜入最深最酷寒的水底,肺裏的空氣慢慢變少,就快要喘不過氣來。那是山腳下的野鴨灘,前一秒他們還在歡快地嬉戲。向遙貼在他耳邊笑嘻嘻地說:“我們把向迤騙到水裏。”她腦袋後的小辮濕漉漉地貼在脖子上。
向迤的老黃狗在岸上“汪汪”直叫,向遙裝作溺水的模樣撲騰著,她的雙胞胎弟弟急得直跺腳,終於跳下水朝她遊來。向迤的水性不佳,同樣是向遠手把手教會的遊泳,他遊得遠不如鄒昀和向遙,然而,這絲毫不影響他是向遠心中最聽話最貼心的小弟弟。
鄒昀很想提醒自己最好的朋友:別上當,那隻是向遙的惡作劇!
可他始終沒有叫出口,眼睜睜看著向迤笨拙卻努力地朝向遙靠近。隻要再等一會兒,就一小會兒,等他嗆了口水,我就去把他拉上岸。到時候,向遠也會知道是他救了向迤,她會摸著他的頭,說他才是最棒的。
誰也沒有想到,向迤消失在水麵是那麼快且突然。鄒昀一驚,猛地紮進水裏,四處摸索,卻怎麼也夠不著夥伴的身體,他往更深處潛去,向遙不顧一切地把他的頭拉到了水麵上。
“不能再往更深的地方去了,那裏有漩渦。”她的調皮促狹蕩然無存,全身發著抖,嘴唇烏青,滿臉的水珠中不知道是否夾雜著眼淚。鄒昀用力推開向遙,再度潛進水裏。潭底冷得像墳墓,向迤的影子似乎在昏暗中一閃而過,鄒昀一口氣已到了盡頭,不管他如何拚命蹬腿,卻依然靠近不了那個影子。水麵上的世界離他越來越遠,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拖著他的腳往下沉,他看到了自己麵孔上方的一串氣泡,找不到向迤,就讓他也死在水底吧。
這卑微的願望仍以失望終結,他活著看到了天空和向遠煞白的臉,感受到自己肺部火燒一樣的痛楚,聽到了向遙哭泣著說出的“對不起”。
他也想哀求向遠的原諒,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好像一半的靈魂還遊蕩在渾濁冰冷的水潭裏,這是他永遠不會醒來的一個夢境。他依然追逐著向迤的影子,或許屬於他的某一部分已在水底和那個影子融為一體。那個影子本該是向遠最親的人和最大的安慰,從此他將償還她雙倍。
那個呼喚他的聲音依然還在。
莫非是他媽媽?不不不,他一點也不想回到屬於鄒昀的那個家。他的媽媽在人前從不抱怨半句苦,然而夜深的時候,當她的瘸子丈夫睡去,當她日日膜拜的那些神也睡去,她總是哭。他知道她的悲慟從何而來,哪怕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可他一直都知道。每當李二叔送來城裏的來信,注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村裏的人都說鄒昀和他哥哥長得很像,隻有他自己清楚,哪怕有著相似的麵孔和血脈,他和哥哥也永遠不會一樣。大哥自小離開他們共同的母親,他生活在別處,每年隻寄來零星的信件和彙款單,他記得更深的是身為葉家長子的責任,而葉昀記得的卻是媽媽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