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在城裏時,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廠。古玩店及書店的老板都認識他,在那裏,他可以消磨大半天。古玩隻是看看而已,如果在書店中遇到了想要的書,那就非買不可了。所以母親隻要知道他要逛琉璃廠,就會提前替他準備錢。
遷居清華以後,很少進城,到書店去的時間也就減少了。記得有一次他從城裏回來,臉上洋溢著笑容,到了房內把包裹打開,原來是一本書,他告訴母親說:“我要的不是這本書,而是夾在書頁內的一頁舊書。”我看到的隻不過是一張發黃的書頁,而他卻如獲至寶一般,我想他一定是從這頁書裏找到了他很需要的資料。
我們小的時候,他一閑下來就抱我們,一個大了,一個接著來,倒也不寂寞。
在清華時,最小的六弟已六七歲了,沒有孩子可抱,因此就養了一隻獅子貓,毛長得很長,體型也大,而且善解人意。隻要有誰一呼叫,它就跳到誰的身上。
父親有空坐下時,總是呼一聲貓咪,它就跳到他的膝蓋上。他用手撫撫它的長毛,貓就在他的膝上打起呼嚕來。後來這隻貓不見了,母親找遍了園內各角落,又怕學生捉去解剖了,四處托人詢問,始終沒有蹤影。
唯一的一次出遊,是與清華同仁共遊西山。那天,父親是騎驢上山,母親則步行而上,我和妹妹同騎一驢。我因腳踏不到足蹬,幾次差一點被驢掀下來,雖有驢夫在側,我仍然下來步行。妹妹以前騎過,已有經驗,一點也不害怕。
我印象最深的是臥佛寺,金身佛像支頤(以手托下巴)橫臥在大殿中,人與他一比,就顯得太渺小了。一路上大人與大人在一起,我們小孩,自成一隊。父親那天玩得很高興,其他印象,已無跡可尋。
弟妹們在家,總愛到前院去玩。有時聲音太大了,母親怕他們吵擾了父親,就拿了一把尺裝模作樣地要把他們趕回後院去。他們卻躲在父親背後,父親一手拿書繼續閱讀,一手護著他們滿屋子轉,真使母親啼笑皆非。
平常他在休息時,我們幾個小的,常圍著他,要求他吟詩給我們聽。那時我們不懂得吟,隻說是唱,他也不怕煩。有時求他畫人,其實他不會畫,隻會畫一個策杖老人或一葉扁舟,我們也就滿足了。回想起來,謦欬猶自在耳,昔日兒輩,已滿頭白發了。
父親的後事
這份遺書是父親自沉(陰曆五月初三日)的前一晚寫的。據母親說,他當晚熟睡如常,並無異樣,可見他十分鎮靜,死誌早決。
依了父親的意思,我們不曾請風水師擇墳,也沒挑選“吉日”,就在清華外麵七間房買一塊地把父親葬了。墳是清華的泥水匠做的,立了一個碑,上書宣統皇帝封的諡號“王忠慤公”,墳地四麵都種了樹。
“王忠慤公”是有一段來曆的。父親去世之後,羅振玉先生送了一份密封的所謂父親的“遺折”給皇帝,充滿孤臣孽子情調的臨終忠諫文字。宣統皇帝讀了大受感動,和師傅們商量後,發一道“上諭”為父親加諡“忠慤”,派貝子溥忻前往奠醊,賞陀羅經被並大洋兩千元。
“遺折”是羅先生命他的第四子仿父親的字跡寫成的。羅振玉先生為什麼這樣做?想是要利用父親“忠於清室”來標榜自己吧!
這些年來,凡是有關父親的任何資料我都盡量剪存並仔細閱讀。時間越是長遠,越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對父親的感情與愧疚,正如父親的詞句:“已恨年華留不住,爭知恨裏年華去。 ”(《蝶戀花》之五)
三哥說,想到父親生前:“往往以沉重之心情,不得已之筆墨,透露宇宙悠悠、人生飄忽、悲歡無據之意境,亦即無可免之悲劇”之情境,總會愴然而淚下。
(選自《王國維家事》/王東明 著/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版)
掌故新知之二
教授當街賣畫
□ 肖榮華
1941年2月的一天夜晚,龍院村惠家大院的一間破舊小屋裏傳出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物理學教授趙九章的二女兒誕生了。小女孩的降臨為小屋平添了許多歡笑,也給這狹窄的陋室增添了雜亂。僅十來平方的小屋既是一家四口的居室,也是趙教授的書房。室外破舊的門柱上貼著趙教授親筆書寫的一幅楹聯:上聯是“寧靜致遠”,下聯是“淡泊明誌”。生孩子原本是人世間一件大喜事,可趙教授卻整天愁眉苦臉說啥也高興不起來。戰亂時期的生活是十分艱苦的,天真活潑的孩子們衣衫破爛,生活上更是營養不良。趙教授看著孩子們日日受苦,心裏很難過,最終他含淚賣掉了一幅家傳珍寶——趙子長臨摹的山水畫。據說,趙子長是明永樂年間進士,曾任山西太原巡撫。有一次,他去五台山巡遊,畫下了這幅藍天白雲、白塔、汾河山水美景圖,至今已有八百多年曆史。全國解放後,趙教授曾為賣掉這幅祖傳真跡而捶胸頓足:“我對不起祖先,我是罪人,罪人啊!”
(選自《黨史縱橫》201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