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狗叫,張栓女抬起了頭。一個黑影在大門口閃了一下,又不見了!
“誰?”張栓女不由得緊張起來,她放下了手裏的活計,站了起來。
沒有人說話。
她走到大門口,探出頭,左右張望了一下,還是沒有人。她遲疑了一下,轉身回去。
正當她轉身的瞬間,身後“呔!”一聲喊。張栓女嚇得大叫一聲,下意識向院子裏麵跳了一步,可她隨即聽到一連串“哈哈——哈哈哈——”的大笑聲。栓女扭頭一看,原來是劉粉花!
劉粉花將一頭長發在後腦勺靠下的地方用紅頭繩紮了起來,然後又編成麻花辮,下端也用紅頭繩紮了起來。濃濃的眉毛下,一雙大眼睛笑得快眯成了縫,露出一口整齊又雪白的牙齒,膚色略微發黑,但麵色紅潤。她今天穿了一件紅黑花格子大襟夾襖、黑色緬襠褲,小腳上蹬著一雙黑布鞋,腳麵上露出了雪白的白洋布裹腳。隻見她笑得都直不起身子了,兩手捂著肚子,蹲在地上,腳邊放著一個小瓷盆,裏麵是幾個白麵包子。
“哎呀,你嚇死我了!”張栓女跑過去,輕輕打了劉粉花幾拳。
“哈哈,哈哈哈”劉粉花還在笑著,她勉強起身,但還是彎著腰,躲開了張栓女的拳頭,“誰叫你膽子那麼小,大白天的,怕甚。”
“猛不防的,誰不嚇一跳呀。”
“行了,行了,不和你鬧了。”劉粉花端起地上的小瓷盆,“中午我家蒸包子了,土豆餡兒的,我媽讓給你家端幾個來。”
說實在的,張栓女真餓了,她中午沒有吃飯。不是隻今天中午沒有吃飯,她們家裏天天中午都不吃飯。
家中已被張二牛變賣得幾乎什麼都沒有了。沾上洋煙的人,基本上就喪失了勞動能力,張二牛就是這樣。當時內蒙古中部的農村,女人一雙小腳,邁著小碎步,是幹不了外麵的活的。就算縫縫補補、洗洗涮涮,也僅限於自己家裏這點活計,縱然想出去做個鍾點工,幹點家政服務,也實在沒有就業機會。方圓幾十裏,基本都是普通農民,自己剛夠填飽肚子,哪還用得起幫忙的;就算有個別有錢人,他們自己也都參與勞動,做飯縫補洗涮,家裏的女人們都幹了,農忙時需要幫工的,也是雇傭男人們。
在這種情況下,張栓女及其母親,毫無選擇地,隻能閑在家裏。實際上,栓女母女,並不是懶惰之人,相反,她們非常勤快,且心靈手巧,可是,在這種家徒四壁的情境下,她們的勤勞和巧手,絲毫沒有用武之地。就連做頓飯,都沒有米麵,這可真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她們現在的處境,已經到了一種非常悲慘的程度:一家三口依靠每天張二牛出去討飯為生!
臧醜女倒也沒有怨天尤人,她完全是舊式婦女的思想,她認為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屬品,男人過什麼樣的日子,女人就理應跟著過什麼樣的日子。她也想過一種正常的生活,可在殘酷的現實麵前,她能做的,隻有認命。每天早上,張二牛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吸幾口洋煙,洋煙使他心情舒暢,精神百倍,吃完臧醜女端過來的一碗飯——不一定是什麼飯,頭一天討到什麼吃什麼——之後,就背起要飯口袋,拿起一根打狗棍——當時的內蒙古中部,要飯的一般都會帶著一根棍子,防身,主要防狗咬,因此將要飯的帶的棍子稱為打狗棍——出門了,一直到太陽落山才回來。
張栓女畢竟是孩子,她也羨慕過別人家孩子有花衣服穿,她也怪怨過自己的父親為什麼會這個樣子,但她的母親告訴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不要強求什麼,我們現在至少沒有餓死,活著就是幸運的。在母親的教育下,她漸漸接受了現實,甚至有時候也會因為一丁點兒事情而很開心。比如,每天太陽落山之前,她總是坐在院子裏,望著那條小路,期待父親回來。吃的一點早飯早已被她年輕的胃消化得蕩然無存,饑餓的感覺,隨著太陽的西沉而逐漸加劇,於是她就越發盼望父親的身影出現。她猜想著,今天父親又討到了什麼好吃的?有包子呢?還是隻有饅頭?會不會有兩個土豆?有沒有好心的大娘再給上一顆醃酸白菜?如果碰巧還能討到一把粉條,那就可以讓媽媽做土豆酸菜燴粉條了啦“如果能有一小塊豬肉,那就更完美了!”張栓女舔著嘴唇,這麼愉快地憧憬著。到了臘月,她甚至還希望父親能討回來幾個黃米糕和幾根麻花。坐在院子裏等待父親討飯回來的時刻,張栓女是幸福的,確切地說,是伴隨著饑餓之痛的幸福!一旦父親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她會歡呼起來,以至於每次她都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眯起眼睛,用力去分辨父親肩膀上袋子的重量,以此來判斷討到了多少吃的,能不能吃頓飽飯。等父親走到離院門一百來米的時候,張栓女會迫不及待地衝出去,跑到父親身邊。由於營養不良,她非常瘦弱,臉色蒼白,但她的個子比同齡女孩都高出一截,快有父親高了。每次她都會笑嘻嘻的,把父親肩上的袋子放在自己肩上,攙起父親的胳膊,說:“大——,累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