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夢醒後的沉重打擊(2 / 3)

臧醜女右手拿著梳子,左手撫弄著女兒的頭發,她盡可能梳得輕柔一些,怕她疼,潛意識中,她還是把女兒當做孩童。

“栓女,知道嗎?你小時候頭發並不好,人家別的小孩三個月就頭發又濃又黑了,你的還是又黃又稀,後腦勺就別說了,就是頭頂上,也沒幾根頭發。聽老輩的人說,頭發多剃幾次,就會一次比一次長得好。聽了,我就開始給你剃,第一次是在你六個月大的時候剃的,你知道嗎?當時我心裏慌得很,你那麼小個人,我生怕失手傷了你,哪怕傷你一點點皮都不行。”

臧醜女邊說邊梳,回想起從前的事,她有些分心,因此她梳得很慢,但是也格外輕柔。她整個臉都溫柔了起來,目光雖然落在女兒的頭發上,但看起來有些渙散,似乎穿過女兒的頭發,看到她正在回憶的過去,美好而單純的過去。

對於自己嬰兒時期的事情,張栓女自然是不知道的,以前也從未聽母親說起。今天第一次從母親嘴裏得知這個情況,她覺得很新鮮,同時也心向神往,她甚至希望時光倒回到從前,倒回到沒有洋煙、沒有饑餓、沒有煩惱的美好生活!

“媽,那我哭了嗎?”

“你睡著了剃的,醒的時候肯定不讓剃。當時你就睡在那兒。”

說著,臧醜女轉過身,用手指了指炕中間。張栓女也扭頭向母親手指的地方看去。她眼睛的餘光看到了父親,他還是坐在炕頭,低著頭,似乎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她們母女二人的談話,又似乎什麼都不在聽。

“大,我想象不出我那時的樣子,你還記得嗎?”一直沒有聽到父親說話,張栓女也想把他拉到她們的談話當中。

一直沉默著的張二牛,抬起了頭,目光望向了他的妻女。臧醜女也望向張二牛,二人目光正好相對。此時,臧醜女的心情無比複雜。眼前這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是自己的丈夫。這個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男人,曾經帶給自己無數的希望和快樂,可最後卻帶給自己無盡的絕望和痛苦!她的目光中飽含著愛戀、不舍,同時又有著深深的怨恨,她的目光那樣坦然和無畏,像一把利劍,投向張二牛。多年的夫妻,已是非常默契,張二牛從妻子的目光中,讀懂了一切。他不是不愛妻子,可是,深陷毒癮之中的他,已是身不由己!此時,他內心的痛苦,比任何人都深,他恨自己,他恨洋煙,他恨誘惑自己沾上這毒藥的人,他恨所有與這讓他傾家蕩產的毒藥有關的人和事!他很想再看看妻子,再看看那雙曾讓他無比幸福的美麗的眼睛,可是,他沒有勇氣,他更覺得他不配!他不配那雙清澈的眼睛,他辜負了它們,他傷害了它們!於是他很快又低下了頭。他的聲音很低,就象是說給自己聽一樣。

“大大記得,大大記得很清楚,你媽和你的樣子,大大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當時你大也在家,他也幫忙了。”臧醜女從丈夫身上收回目光,又開始專心梳頭、用心回憶。張栓女是如此享受這一刻的時光,自她記事起,她就喜歡躺在母親懷裏,母親輕輕撫弄著她的頭發她的臉龐,輕言輕語,講著過去的事情。

“你睡得好香,媽媽用你大剃胡子的剃刀,一點一點地剃,又怕吵醒你,又怕傷了你,剃完以後,媽出了一身汗。再一看你,頭光溜溜的,象個小和尚。”

張栓女極力想象著那個情景,應該很滑稽,她似乎想笑,但是她終究沒有笑出來。

“你兩歲之前,媽盡量多給你剃了幾次光頭,大了就不行了,你懂得在意自己的模樣了。你知道嗎?為此,大夥可是叫了你幾年小禿瓢呢。”

此時,臧醜女充滿了對過去的懷戀,她目光溫柔,臉上也洋溢起了神采,她甚至忘記了痛苦,忘記了即將到來的生離死別。栓女的一頭綢緞一樣的烏發,已被她梳成了兩條光溜溜的大麻花辮。

“看你現在的頭發長的,多好,又黑又密,不知是不是小時候剃光頭的原因。梳好了,起來吧。媽也該準備一下了,時間差不多了。”

張栓女迅速站起了身,轉身急切地看著母親,問道:

“媽,什麼時間差不多了?你要做甚?”

“栓女,媽要走了。不要難過,沒有一輩子的母女,我們總是要分開的。”臧醜女說不下去了,她轉過臉,避開了女兒焦急和問詢的目光。

刹那間,恐懼從心底升起,並瞬間傳遍張栓女身體的每個毛孔,她大腦一片空白,渾身不住地顫抖起來,她忘記了哭泣,隻是緊緊拉住了母親的一個衣角。

“媽!你要去哪?媽!你不要丟下我,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

“......”臧醜女無言以對,她兩手冰涼。她衣服上最下麵一個桃疙瘩開了,她想係上,但她的手不住地顫抖,怎麼也係不上。

正在這時,外麵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並伴隨著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

“他們來了!”一直坐在炕上的張二牛下了地。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臧醜女絕望地想。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她的心被悲傷結結實實地占據著,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吱呀——”門被推開了,有人走了進來。張栓女驚恐地連忙回頭。

來人一行三人,先進門的是一位年紀稍長的婦女,麵目和藹,身材微胖,中等個子,古銅色粗布大襟襖、黑色粗布緬襠褲,後麵跟著兩個男人,長相酷似,一看就知是兄弟二人,都是瘦高個,前麵的年長些,約莫四十五歲左右,長相和善,一身粗布黑衣,洗得很幹淨;後麵的應該是他的弟弟,不到四十歲的樣子。三人看似頗有教養,彬彬有禮。

“二牛、二牛家,我們來啦!”先進門的婦人開了口,她聲音清脆語氣爽快,一看就是性格潑辣爽朗之人。

張二牛站起來,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無力地抬了抬手,示意來人坐在炕上,臧醜女抓緊了張栓女的手,她的手汗涔涔的。

“路上有些耽擱,所以來遲了,讓你們等得著急啦,抱歉抱歉!”跟在婦人身後的男人說。

張二牛“咳”了一聲,算是回應了婦人的話。

“二牛,這是你閨女?”婦人坐在了炕沿上,看著張栓女,問道。

“是的。”張二牛回答,接著他對栓女說:“栓女,這是旱海子你娘娘(當地方言:奶奶)②”

張栓女禮貌地輕輕叫了一聲:“娘娘好!”

“哎——”婦人熱情地答應著:“二牛這閨女,長得真是喜人,和你媽一模一樣。”

張栓女垂下了眼簾,被人麵對麵誇讚,她多少有些不自在,臧醜女嘴角動了動,她想禮貌性地笑笑,但是沒有笑出來。

“多好的母女倆,模樣長得花一樣,又心靈手巧。”婦人像自己說給自己聽一樣,然後她又轉向年長些的男人:“喜貴,你有福氣了!”

這個男人名叫李喜貴,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說:“是的,媽!我知道,我心裏有數”

臧醜女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張栓女則完全聽不懂,但是她基本弄明白了一行三人的關係,婦人是母親,所謂的喜貴和喜貴的弟弟是她的兩個兒子。

婦人繼續說下去,隻不過又換了個對象:“二牛,不是我說你,這麼好的老婆這麼好的閨女,你愣是把日子過成這樣,你得有多大本事!”

張二牛尷尬得手一直撓著頭,就象頭上住了一窩跳蚤一樣。

“但是話又說回來,二牛你要是本事不大,我們家喜貴還沒這福氣呢。”

家裏的氣氛有點怪,她這麼開玩笑,是為了緩和氣氛。可是,也隻有張二牛附和著幹笑了兩聲,但也僅僅是出於禮貌。

此時的喜貴,在張二牛家裏,置身於這樣一種情形之中,他如坐針氈。定下來這事的幾天裏,包括剛才來的路上,他心中非常歡喜,他知道臧醜女,他對她一直抱有好感,他也曾經替她惋惜過,這麼好的女人,怎麼偏偏過著這樣不堪的日子。他也曾想象過,如果有一天臧醜女做了他的老婆,他一定要讓他過上好日子!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天還真的來臨了!他的歡喜不言而喻,有一種美夢成真的感覺。可當他此刻切切實實看到這個雖貧窮但完整的家庭時,他又於心不忍,他感覺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因此他的心裏五味雜陳。他想早點逃離,於是他偷眼看了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