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張栓女睡得很沉,一次都沒有醒。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她納悶自己怎麼睡這麼沉。她的身邊是空的,被褥也沒有,看來父母早已起來了。她環顧四周,臧醜女正在地上忙碌,張二牛則坐在炕頭。
“醒了?”臧醜女聽到動靜,扭頭看著栓女。
“嗯。”栓女答應著,坐起身,開始穿衣服。今天家裏似乎有點不同尋常,張二牛很少在家裏好好呆著,平時這個點鍾,他差不多出門抽煙去了,但現在,他坐在炕頭,頭微微低著,眼睛望著地,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臧醜女一直在忙前忙後,眼睛紅紅的,顯得憂心忡忡。
張栓女穿好衣服,將被褥折好,和父母的被褥一起疊放整齊。收拾停當,她下了地穿上鞋。
“大,媽,你們吃飯沒有?”
“還沒有。”臧醜女瞥了張栓女一眼,回答道。她的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這沒有逃脫張栓女的眼睛。臧醜女很快轉過臉去,又繼續忙碌起來。但是,張栓女發現,她的忙碌是裝的,似乎在極力掩飾著什麼。張二牛也抬起頭,朝栓女搖了搖頭,也算是對她的回答。
張栓女也沒有多說什麼,母親肯定又在生父親的氣,他們經常這樣。其實有時候,自己也生父親的氣,本來好好的日子,還不是因為他抽上了洋煙才淪落成這樣!雖然母親和她都理解他,可是理解也不是無限度的,做錯了就是做錯了,洋煙癮的人畢竟少數,而且,象他癮成這樣的,更是少之又少!從鄉親們嘴裏,栓女了解到,從前自己的父親,聰明、靈活、性格開朗,是個很不錯的人,隻是可惜,沒經受的住誘惑,吸上了洋煙。每次說到這裏,人們都邊搖頭邊歎息:“可惜了!可惜了!洋煙真是害人呐!”
張栓女甩了甩頭,她不願意再繼續想下去了。在一個問題上糾結這麼多年了,她累了。
“那我燒點開水,咱們衝炒麵糊糊喝哇。”
“栓女,有開水,我燒了。”臧醜女停止了忙碌,轉過身,看著栓女,“媽來弄吧,你去梳頭洗臉去。”
張栓女朝母親莞爾一笑:“媽媽真好!”
臧醜女也笑了一下,眼裏蕩漾起了深深的母愛。
洗漱完畢,張栓女準備喝母親衝好的炒麵糊糊,但是她發現,母親隻衝了一碗。
“媽!怎麼就一碗!你和我大不是都沒吃嗎?昨天剛炒了一盆炒麵,多著呢。”栓女想:再怎麼著,也得吃東西啊,這麼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和你大都不想吃。”
“栓女,你歡歡兒端起碗吃,一會兒涼了。”張二牛也發話了。
“你們咋了?到底發生了甚事?”張栓女一會兒看看張二牛,一會兒看看臧醜女,疑惑地問。
“......”
“不管發生了甚事,飯不能不吃。大和媽每人多少吃點兒,吃飽了再說。”說著,栓女取了兩個碗,用勺子往兩個碗裏分別盛了三勺炒麵,端到了炕沿。拗不過栓女,臧醜女歎了口氣,端來暖壺,往兩個碗裏倒了大半碗水。張栓女端給父親一碗,又遞了雙筷子過去。
“好,栓女,大這就吃。你們也趕緊吃。”
臧醜女和張栓女每人端了一碗,吃了起來。
說是吃,其實是喝。幾口糊糊下肚,熱乎乎的,非常舒服。
吃完,張栓女將三個碗洗幹淨,瀝幹水,擺放在櫥櫃裏。她擦了擦手,坐在炕沿上。此時,一家三口都在炕上坐著,張二牛在炕頭,張栓女和臧醜女都坐在炕沿上,母女倆離得很近。臧醜女挪到了張栓女身邊,挨著她坐下,她輕輕拉起栓女的一隻手,緊緊握在兩個手掌心中間。
張栓女轉過了頭,看著臧醜女,臧醜女則低著頭,栓女看不見她的臉。
張栓女另外一隻手搭在臧醜女的肩膀上,“媽,你今天和平時不一樣啊。”
“......”臧醜女還是低著頭,沒有說話,隻是更有力地握住了女兒的手,似乎要牢牢抓住她,生怕她跑了一樣。
“媽,到底咋了?你和我說說。”
臧醜女抬起了頭,她的眼睛裏,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
“栓女,以後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媽!你咋啦?以後不想照顧我啦?”
“......”臧醜女的眼淚噴湧而出,就象憋了很久的洪水終於開閘了一樣。
張二牛似乎也很難過,他將頭扭向了窗外,一陣秋風呼嘯而過,將窗戶紙吹得嘩啦嘩啦響。
看母親這樣,張栓女也立刻心酸了起來,都說母女連心,確實是這樣,尤其對這樣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來說,更是如此。臧醜女不是沒有流過眼淚,張二牛這樣,她的眼淚沒少流。但是她哭成這樣,張栓女還是第一次見,因此栓女緊張了起來,讓母親傷心成這樣的事情,絕非小事。
“媽,你別嚇唬我,到底咋了?”張栓女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
臧醜女哭了一會兒,漸漸停了下來,放開了張栓女的手。張栓女趕忙站起身來,取來手帕,替臧醜女仔細擦拭眼淚。臧醜女看了女兒一眼,她的眼睛有些紅腫,但還是那樣美麗,她想對女兒報以微笑,但是沒有成功。她站起身,走出了家門。片刻,臧醜女回到家裏,她繼續坐在炕沿上,頭靠著牆,很疲憊的樣子。
張栓女擰了把熱毛巾,送到臧醜女麵前。臧醜女接過毛巾,抬起頭,望著女兒秀氣懂事但因長期營養不良而略顯蒼白的臉,她又是一陣心酸,但是她忍著沒有流下眼淚。栓女在身邊等著,等臧醜女擦完臉,她接過毛巾,在臉盆裏涮幹淨,掛在繩子上,重新坐回臧醜女身邊。
“栓女,人的命運是注定的,不要難過。”臧醜女重新拉起張栓女的手,她還是頭靠著牆,無力地說。與其是說給張栓女聽,毋寧是說給她自己聽。
“媽!”張栓女哽咽著叫了一聲。臧醜女的言行,不無明顯地向栓女傳達著一種將有不幸的事情發生的訊息,但是她又遲遲不肯說出來。臧醜女越不說,栓女就越惶恐,她的內心被這種未知的恐懼占據著。
臧醜女直起了身,頭不再靠在牆上,她看起來不那麼疲憊了,好像精神了一些。她看著栓女,看得那樣專注,眼睛都不眨一下。栓女也看著自己的母親。兩張如此相似的美麗麵孔,四隻如此相似的美麗眼睛,就這樣互相端詳著,她們各自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坐在炕另一端的張二牛,麵對著如此情景,他的妻女,這個世界上他最親近的兩個人,不知他的內心有著怎樣的感受。
“栓女,拿梳子來,媽再給你梳回頭。”臧醜女象突然想起來似的,說了這麼一句。
張栓女怔了一下,她早飯前剛梳過頭,但她很快又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什麼也沒有說,起身取了把梳子遞給母親。隨後她搬了個凳子放在母親前麵,她背對著母親坐下。這個姿勢再熟悉不過,她小時候,母親一直都是這樣給她梳頭的,日複一日。母親手巧,她的辮子在村裏的小姑娘裏,總是最漂亮的,並且母親總是變著花樣梳,昨天是兩個麻花辮;今天雖然還是兩個麻花辮,但是位置比昨天梳得高,感覺就會很不一樣;明天也許會是兩個可愛的髻;後天可能是麻花辮首尾相接,變成兩個漂亮的環......那時的栓女,總是梳著最漂亮的辮子,她是那麼驕傲,那麼開心。
“栓女,換個凳子吧,你太高了,媽夠不著了。”
沉浸在回憶當中的栓女,立刻站起了身。是啊,現在自己比母親高出半個頭了,母親可不是就夠不著了嗎。這樣的情景多年沒有過了,她們都忽略了這種細節。臧醜女鬢角的絲絲白發映入了張栓女的眼簾,她鼻子一酸,隨即她立刻轉身,換了一個矮凳子,重新坐到了母親前麵。
“哎——這下就正好了。”臧醜女解開了辮繩,一頭黑發,象終於掙脫束縛一樣,迫不及待地鬆懈開來,隨即傾瀉在栓女的背上,柔軟又有彈性。不得不說,發質也是遺傳的,女兒的頭發,百分之百遺傳了臧醜女。盡管多年沒有為女兒梳過頭發,但當女兒坐在她的麵前,那種感覺,卻絲毫沒有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