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學習並非一件難事。我感到和她的這1分之差,是如此之近,仿佛僅有一層窗紙的距離。我以為,在學習上超越她,成為班裏第一或年級第一,如同抬頭向東,指日可待。那一年的暑假,我過得索然無味,毫無意義,似乎度日如年,盼望開學坐在女老師的身邊,盼望著一場新的考試,就像等待一場如意的婚姻。
可是,終於到了開學那天,我的女老師,卻已經不再是我的老師了。她被調走了。聽說是嫁了人,嫁到城裏去了。丈夫好像還是縣裏的幹部。好在,女同學還在,還是我的同桌。開學時,她還偷偷送給我一個紅皮筆記本。
新來的老師,男性,中年,質樸,鄉村人。把他和我那嫁人的老師相比較,除了性別,還有一樣不同的,就是他總是要進行測驗和考試。而我在那時等待考試,就像在起跑線上等待起跑的一個運動員。我的對手,不是我的二姐,而是我的同桌女孩。
我們彼此隻有1分之差。僅為1分的超越,我用了整整一個學期的努力。
終於到了期末,終於又將考試。
我一夜未眠。想著明天就要考試,如同我要在明天金榜題名一般。興奮像那時我不曾有過的朦朧愛情,完完整整地伴我一夜,直至第二天到校。教室外麵的日光,從窗外漏落入教室內,使教室裏如同陽光下的湖水一般明亮。老師在講台上看著我們,我扭頭看了一眼同桌,從她的眼神,我看出她有些緊張,看到了她對我超越她的一種擔心。
我把鋼筆放在了桌上,把預備的草稿紙也規規整整地放在了課桌的左上角。我就像等著發令槍響後的一次奔跑。終於,老師來了。
他款步站上土坯壘砌的那個講台上,莊嚴地看著同學們,看著講台下那一片緊張與興奮的目光,淡淡地笑一笑,說,今年考試,不再進行試卷測試了。他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教育方針,應該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體育幾個方麵都得到發展,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他說,“為了讓大家都成為有社會主義覺悟的、有文化的勞動者,我們不再進行試卷考試。我們今年考試的辦法,就是每個同學都到台上來,背幾條毛主席語錄,凡能背出5條者,就可以由二年級升至三年級。”
老師話畢,同學們集體怔了一下,隨之,掌聲雷動。
然而我沒鼓掌,隻是不解地望著老師,也瞟了一下我的同桌。她也在隨著同學們鼓掌,可看我沒鼓掌後,也就停止了她的鼓掌聲。自那之後,我們的升級考試都是背誦毛主席語錄。這讓我對她——那個來自城裏的女孩,再也沒了超越的機緣,哪怕隻有1分之差。
今天,回味那個年代,我滿心都充盈著某種快樂和某種幸福的心酸。沒有學習的壓力,沒有沉重的書包,沒有必須要寫的作業,也沒有父母為兒女升學的憂愁,伴隨我童年的,除了玻璃彈子、“最高指示”和看街上大人們的遊行,還有跟著學校的隊伍在村街上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發表,這都是一些快樂的事情——就是到了今天與現時,這些快樂也意味無窮。然而剩下的,是永不間斷的饑餓和寂寞,下田割草,喂豬與放牛,這讓我感到了鄉村生活的無趣和疲憊。土地的單調及乏味,仿佛葛藤蔓草般纏在我身上。歲月中夾纏的幸運,就是直到我小學畢業,那幾個住在鄉村的城市戶口的漂亮女孩,她們總是與我同班。她們的存在,時時提醒著我的一種自卑和城鎮與鄉村必然存在的貧富差距;讓我想著那種與生俱來的城鄉差別。這其實正是一種我想要逃離土地的開始和永遠無法超越的那1分的人生差距。
(君 心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我與父輩》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