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1 / 3)

水像來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的消退了,原來,下遊的大壩剛剛建成合龍,還在“試驗”階段,先是關閘的試驗,接著遇到春汛,又開閘泄洪,這一關一開,江水一漲一消,鄖陽城的百姓遭了殃,體驗了一次兵荒馬亂的感覺。

緊接著,全城開始了一場大規模的拆房運動。

1969年初,那大壩已合龍,一個機組開始發電了。被攔截的江水並不是像我們以為的那樣,洪水滔天般呼嘯著湧上來,而是一點一點、慢慢地浸融滲透著地麵,一寸一寸的逼近老城。水漲漲落落,進進退退,第一次淹了東南部大約三分之一的城區;第二次水漫過了十字街,淹了一大半的城區。不過除了東南角,其他地方的水都不深。有人就卷起褲腳下了水,在依稀可辨的老城的街道上行走,直到淹到了褲腳。也有人隻是站在水邊,默默地看著那水,水上前一步,人退後一步;水後退一步,人上前一步,似在進行一場無聲但針鋒相對地博弈。到了冬天的枯水季節,水退下去了,整個老城又裸 露出來,當然,有些房子已被泡塌衝垮,那是滿目創痍的老城廢墟。有人說,就像被日本鬼子轟炸了一般。

這時,人們才反應過來,那些老房子的磚和木料,拆下來還可以利用,尤其是那些在新城沒搶到房子的,還得自己想辦法蓋房子,老城到處都是取之不盡的建房材料啊。誰都知道,從前那些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據說葛家大院的屋梁都是從神農架那深山密林裏運回來的金絲楠木,那些木頭在陽光下,紋理細膩瑰麗,金光閃閃,金絲浮現,還散發著宜人的香氣,至今不翹不裂,水不能浸,蟻不能穴,堅固耐腐,號稱“縱有珠寶一箱,不如香楠一方”。拆下來,還能見識見識這難得一見的寶物。

此時,老城中除了天主教堂、大豐倉、鄖陽中學和北門坡這些高地上的房子,其他的房子已開始拆除。我曾坐在“司令部”圍牆的牆頭上,看著水淹沒了我的學校,淹沒了鍾鼓樓,淹沒了清真寺,淹沒了十字街,淹沒了我時常玩耍的體育場,還將淹沒我坐的這堵牆和牆後麵的家。我看著那殘破傾塌的城、那白茫茫的水,第一次感覺到迷茫和惶惶不安。

我童年的痕跡將被永遠的淹沒在水底,消失地一幹二淨……

我們學校初中部的學生參加了拆城,據說這是李大網自告奮勇攬來的活兒。從政治上講,這種活動屬於“學工學農學軍”的範疇,給學生提供了鍛煉的機會;從經濟上講,拆一間房10塊錢,可以給學校掙一筆教學經費。那時候,教學經費少得可憐。

我們被安排到西大街金家巷拆房,這條巷子裏,都是普普通通的民居。到了現場,李大網帶著葛老師這些男老師上了房頂,開始掀瓦,我們學生就排成隊,“擊鼓傳花”般把瓦片傳送到空地上碼放整齊。後來,幾個膽大的男生也上了房頂,跟著撬屋梁掰椽子。

有一天,我們正在抬拆下來的椽子,突然聽到一聲慘叫,屋頂上的男生喜歡吹口哨的餘普選在使勁拽一根椽子的時候,用力過猛,椽子鬆動的時候,餘普選被借力一帶,從房頂上掉下來了,一個屁股蹲兒摔在泥地裏,“哇哇”大叫。

我們也嚇得尖叫起來。

這個時候,李大網跑過來了,抱起餘普選就往醫院跑。葛老師見狀,也跟了上去。

我們一看,餘普選硬是把泥地砸出一個屁股形的坑來,嚇得我們直咂嘴,擔心餘普選會不會摔成腦震蕩,變成傻子。

李大網奮不顧身衝上前救餘普選的行為,使我對他的印象好了許多。

一頭勇敢的麋鹿。

一個多小時候後,“口哨”餘普選毫發無損的回來了,他身上連絲毫的擦傷都沒有,隻是在掉下來的瞬間嚇壞了。他之所以這麼幸運,是因為那地麵經過江水的浸泡,都已泡鬆泡軟了。

他站在被拆了一半的房子下麵,笑眯眯的看著我們,吹了一聲尖利的口哨,我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李大網走過來,拍了拍餘普選的肩膀,說:“你好好歇著吧。”然後又爬上了房頂。

餘普選看了看李大網,也爬了上去,一邊吹口哨一邊拆檁條。

跟拆房同時興起的是全城打狗的風潮。我一到工地,就聽到有同學在講,昨晚啥地方又打了一條狗,哪幾個人燉了一鍋狗肉,美美的吃了一頓,那狗肉湯如何如何的香,那個香啊!嘖嘖嘖嘖。我沒吃過狗肉,但他們的描述,的確讓人垂涎三尺。那時,一個人一個月隻有半斤肉票幾兩油票,逢年遇節才能吃上肉,吃上一點點肉,還不可能無限製的吃。平時,鍋裏碗裏能漂上幾星油花,都算是見了葷。小時候,吃肉吃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在我的記憶中,兒時人們基本處於半饑餓的狀態。記得小時候在外婆家吃豆角蒸麵,裏麵放了一點豬油渣,大表哥惡狠狠吃了三大碗,吃完撐的不能動彈,氣都快喘不上來,在竹靠椅上躺了半個多鍾頭才爬起來,差點送到醫院搶救。

文化大革命中,狗也成了革命的對象。首先,養狗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隻有那奢侈糜爛的地主婆和資本家姨太太們才會養狗玩狗,電影上都是這種人牽著狗耀武揚威的畫麵。不過,古城的人們養狗主要是看家護院,所以養的大都是當地的土狗,黃狗灰狗之類的,偶爾見到一隻叭兒狗,極少有名貴的品種。

養狗的人家不敢養了,街上就有了一批流浪的狗。幾百戶移民搬遷時又遺棄了一批狗。不過,很多人還是偷偷地在家門口給狗放一些食物,狗也就在自己家周圍流浪,沒有四處亂竄。後來,老城開始拆房子了,人們陸續搬到新城去住。這些流浪狗,既找不到主人的新家,又沒有了舊家,就整日圍在老房子的廢墟周圍亂竄亂叫,夜半時分都能聽到野狗們的嚎叫聲。

有一天,譚家奶奶家的那條灰狗譚富貴不知怎麼了,在觀音巷的一個廢墟上,先是扒拉了半天,不知在搜尋什麼,然後仰天長吠幾聲,接著頭亂擺,尾巴亂甩的一圈兒一圈兒的圍著廢墟跑。譚富貴是全城年齡最大的一條老狗,跑著跑著,譚富貴的後麵,跟了一群狗在跑,一邊跑一邊嚎叫。到最後,狗越來越多,仿佛全城的狗都集中在這裏了!老屋廢墟外圍了一群狗,狗的外麵又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興致勃勃、目瞪口呆地觀看這難得的奇觀。看著這群狗怪異瘋狂的舉動,人們開始膽怯了,不知這些狗到底要幹什麼。有膽大者衝狗扔了幾塊碎磚頭,這群狗像有人指揮一樣,在譚富貴的率領下一起離開了老宅,又嚎叫著圍著城牆跑,跑的氣喘籲籲,毛發賁張,口吐白沫。那叫聲,久久地在老城中回蕩。

人們看著這個場麵萬分的驚訝,有人說這些找不到家的狗都瘋了;有人說這是不祥之兆,是這些狗在嚎哭,在為那即將消失的千年古城而嚎哭。

天色暗下來了,人們漸漸散去,這些狗才偃旗息鼓,消失在斷壁殘垣之間,那是它們最後的棲身之地。

不知誰最先動的念頭,夜間開始打狗,這些瘋狂的野狗變成了人們的美味佳肴。那時,竟沒有一個人害怕狂犬病,也沒聽說有人得了狂犬病,大多數人根本沒有狂犬病的概念。一到晚間,“打狗隊”就出動了,滿城搜尋那無家可歸的野狗。半夜時分,會從人家屋頂上,冒出看不見的炊煙,散發出一陣陣叫人牽腸掛肚的肉香。

有點奇怪的是,打狗宰狗吃狗肉的事情,基本上都發生在夜晚,沒有人在光天化日下幹這件事。

我們住的“司令部”在城西北的高地邊緣,還沒開始拆遷。我和妹妹們住在那深深的老宅院裏,沒有見到什麼流浪狗。所以,前些天半夜時分那條被關在我們院中驚嚇了我們的老黃狗,我以為隻是一個極端偶然的事件。我根本不知道在老城和新城之間,有那麼多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後,居然在院子裏又看見了一條狗,一條顏色比較淺的大灰狗。這一次,我迅速關上了院門,腦子裏閃過一絲緊張的顫栗。這個時候,妹妹們可能還在外麵玩耍,沒有回家。那灰狗一見有人開門,就想擠出門去,完全是下意識的,我堵住了門,不想放它走。可憐的灰狗那裏知道,我這時看見它,想到的是“狗肉”,一種我沒吃過的充滿神秘吸引力的肉,那肉香,已在我的鼻子前盤旋,鑽進食道,滑入胃裏。我有點掙紮,我說服著自己:打狗,不就是和殺豬捕魚宰牛宰羊一回事?狗肉,不就是和豬肉、牛肉、羊肉、魚肉、雞肉一樣是肉嗎?這些肉能吃,狗肉為什麼不能吃?何況我多麼多麼多麼的想吃肉,多麼多麼想痛痛快快地吃一回肉啊!而且,這還是一條資產階級的狗!應該像街頭大字報裏寫的那樣:抽它的筋,剝它的皮,吃它肉!在那饑餓的年代,吃肉是最誘人最強烈的快樂。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機會。上一次,我放走了一條大黃狗;不,放走的是讓人垂涎三尺的一大鍋肉。這一次,我不想放走這條大灰狗。

然而,我並不知道如何對付這條不知道怎麼闖入我家的狗。妹妹們回來了也幫不上忙。

大灰狗和我對峙著,它想出去,急的呼吸急促,舌頭伸在外麵,不停地抖動,氣喘籲籲地看著我。我也看著它,腦子飛快旋轉著。可憐的灰狗哪裏知道,眼前的這個女孩子一心想吃它的肉。

過了一會兒,我一步一步退到門口,冷不防打開門,我迅速閃出門外,鎖上門,把狗鎖在院中。

鎖好門,我扭身飛快的跑了起來。

我以最快地速度跑到了學校,我不知會碰到誰,最好能找到一個男生。我剛進校門口,迎麵就看到了李大網。我來不及避開,李大網倒是挺熱情,笑容滿麵的說:“這不是我們文藝宣傳隊的明素素導演嗎?這個時候來學校,有事嗎?”我頓了一下,想起早些天我就聽說李大網夜裏帶著幾個男生出去打過狗,在學校的食堂裏燉狗肉吃,還不止一次。

我的臉有點燒,肯定紅了起來,我吞吞吐吐地對他說:“李……李老師,我們,我們家院子裏關了一條狗。”

李大網聽到“狗”這個字,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他兩眼放光,說:“你等一會兒。”轉身走了。

我沒等幾分鍾,他就來了,手裏拿著一個鋼絲圈,還帶著餘普選和康少軒兩個男生。自從李大網抱著餘普選到醫院搶救,“口哨”餘普選就成了李大網的跟屁蟲。

“走吧,你到前麵帶路,到你家!”李大網這時的口氣,像指揮打仗的司令官。

我們以急行軍的速度跑向我家。路途中我閃過一個疑問:帶鋼絲圈幹什麼呢?

到了我家院中,我關上門,就躲在了一邊,看李大網他們如何行動。狗仗人勢,狗也真的通人性,大灰狗看見李大網幾人進來,就感覺到來者不善,立馬夾起了尾巴,發出低低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