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2 / 3)

餘普選和康少軒進到院中,一人揀起一根木柴棍拿在手中,一人一邊站在李大網身旁,李大網舉著那個鋼絲圈,形成一個扇形將灰狗往牆角處趕。看得出來,他們輕車熟路,訓練有素。

我緊張地看著,心想,他們是用木柴棍打死大灰狗嗎?會不會流血呢?大灰狗會不會咬他們呢?想到這兒,我有點害怕了,但我不想在他們麵前流露出膽怯的神情,我隻是貼牆站著,不敢動彈。

他們一步一步把狗逼到了院門口的牆角,灰狗急的在牆角打了個轉兒,向後一縮又向前一竄,從他們的腿縫裏鑽了出來。

我們家那個院子不大也不小,灰狗在院子裏東跑西撞的撒腿跑了幾圈後,大概知道自己無望逃出去,就縮在了靠東邊的牆根下,看著又一次逼近它的人類。這一次,李大網讓兩個男生不要動,他在離灰狗有一米多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他試了試那鋼絲圈的活扣兒,然後舉起來猛然套向灰狗的脖子,但灰狗機敏的逃脫了。

這一次,灰狗沒有在院子裏亂撞,它狂吠著一頭撞向我爸我媽房間的門,竟從鎖的好好的門縫裏鑽進去了。我看的目瞪口呆,天哪,這麼大的一條狗,怎麼能從門縫裏擠進去呢?它的骨頭在它擠進去的瞬間都化成空氣了嗎?狗和人一樣,在危急的時候能逼出巨大的能量,做出不可思議的舉動。

我真的傻了,不知該怎麼辦。爸媽的房間平時都鎖著,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們沒進過他們的房間,也沒有鑰匙。今天真是闖大禍了。

那一陣子,我很想哭,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渾身發抖。

李大網可能看見了我害怕的表情,說:“沒事兒的。把門打開。”

我帶著哭腔說:“這是我爸媽的房間,我沒有鑰匙。”

李大網走到門口,看了看那扇門,又推了推,鎖鏈拉長了一點,露出一個縫。他蹲下身子,把手從門縫裏伸進去,然後抬起木門,上下一抬一晃,把門軸從門臼裏挪出來,把整扇門下掉了。

我戰戰兢兢跟著他進了屋,眼前的景象更令我心驚膽戰:那灰狗好像傻了,前腿撐著,後腿蜷著,目光渾濁,呆呆的蹲在書架旁一動不動。地上,稀稀拉拉散落著幾坨狗屎撅子,有沒有臭氣我已經沒感覺了,我緊張地顧不上。我隻是下意識的想,它是從門縫裏擠進去時把屎都擠出來了吧。

李大網看了看我爸媽的房間,裏麵窗明幾淨,顯得有點空蕩。他沒有在屋裏動手,揮揮手說:“把狗趕出去吧。”

餘普選吹了一聲口哨,抬腳踢了一下,灰狗才跑出門外。

我趕緊拿來掃帚撮箕,把地上的狗屎掃幹淨。心裏暗暗想,千萬不能讓爸媽知道這件事。知道了,肯定得罵我。

李大網把門上好,重新對付那條狗。

那灰狗似乎精疲力盡了,被兩個男生追趕了幾步,頭上就挨了一柴棒,它踉蹌了幾步,身體顫抖起來。但這一擊,好像喚醒了它的某些本能,它呲開嘴,怒目圓睜,支起身子,向後一蹲,突然躍起,狂吼著撲向離他最近的餘普選,那是它最後的絕地反撲。正是說是遲那時快,就在這個當口,李大網從側麵扔出鋼絲圈,套住了灰狗的脖子,向後使勁一拽,灰狗整個身體騰空打了一個旋兒,摔倒在地上。李大網迅速收緊鋼絲扣,牢牢地套住灰狗,把它按在地上。他一條腿抵住灰狗腰部,一隻手死命勒住鋼絲扣,一隻手狠狠的抽緊鋼絲……我這時才明白,鋼絲圈是打狗的武器,是用來勒死灰狗的。

灰狗在李大網的腿下掙紮、抖動、抽搐,眼睛忽睜忽閉,咧開的嘴裏流著白沫,發出“嘶嘶”的聲音。這種掙紮和聲音漸漸微弱,灰狗的腿在向外伸開蹬直,不再抖動,能感覺出它的身子在慢慢變得僵硬,它的尾巴無力的拍動了幾下,最終一切都靜止了。

灰狗被勒死了。

我有點後悔了,但來不及了。

李大網仔細看了看灰狗,確信它已死去,才鬆開了鋼絲圈。

李大網站起來,踢了踢灰狗,說:“好了,解決了。”

餘普選也踢了踢灰狗,吹出了響亮的口哨聲。

李大網又對我說:“把你們家的菜刀拿來,再拿個大木盆來。”

我不敢看癱在地上的灰狗,就趕緊去拿菜刀和盆子給他們。

這時,他們把灰狗抬到院中的梧桐樹下,用鋼絲吊起來,掛在樹杈上,把木盆放在下麵,用來接血水。他們很快就剝下了狗皮,清除了內髒。我想象不出他們怎麼能如此迅速輕而易舉做好這一切。他們把狗頭、內髒和狗肉分別裝好,收拾停當後,他們帶走的,已不是灰狗,而是兩扇狗肉,至少得有幾十斤。

走時,李大網沒忘記囑咐我晚上到學校食堂吃狗肉。他的口氣很熱情,反複叮囑了好幾遍:“一定來,一定來呀!”

我看著他沒吱聲,心想,我不吃狗肉,喊你們來幹嘛!哼!

我洗好菜刀木盆,仔細看了看我家院子和父母的房門,慶幸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晚上,我本想帶著妹妹們一起到學校吃狗肉,改善改善生活,但又不好意思帶那麼多人。我謊稱到學校排節目,隻帶著小妹到了學校。李大網看見我和小妹,很是熱情,上前問小妹:“小姑娘幾歲啦?一會兒多吃點狗肉吧,可好吃了。”他說著,似乎是不經意間瞟了我一眼,然而這一瞟,像掛著尖尖的毛毛刺,瞟的我有點不自在,我拉著小妹進了食堂。

我不想跟他多說話,我隻想吃狗肉,肚子裏的饞蟲早擠出了喉嚨管兒。我以為,李大網是看出了我的饞像才那麼瞟我。這時,餘普選和幾個男生也來了,等著吃狗肉。

學校食堂裏的魏師傅已經在燉狗肉,也隻有學校食堂的大鐵鍋才能盛下這麼多狗肉。他在那口大鐵鍋裏放了很多的幹辣椒、花椒、桂皮、香葉、五香大料,還有蔥薑胡蘿卜,遠遠都聞到了香氣。真是俗話說的:吃肉不如喝湯,喝湯不如聞香。那個香啊!

聞到了那香味,打狗的恐怖場麵就被丟到腦後了。沒有長年處在饑餓中的人是體會不出這一點的。

燉狗肉的時間是一個漫長的等待的過程,這種等待,既興奮又迫不及待。我們過一會兒就要到鍋邊看一看,看著那熱氣騰騰“咕咕嘟嘟”冒泡的鍋中誘人的肉塊,鼻子又吸又抽的,那漂起的一層油花,那泛起的香氣,已經席卷了我的嗅覺、味覺、視覺和感覺。真想伸出一隻手,從那翻滾著油湯的鍋中,抓起一塊肉來吃!

我們一共12個人,享受了這次盛宴。一個大師傅,四個老師,6個學生,還有我的小妹,將那滿滿一大鍋狗肉,連湯帶渣吃的幹幹淨淨,片甲不留。一個人平均吃了至少兩斤多肉。看來,張飛哪,武鬆哪,魯智深哪,就著大碗酒吃個幾斤肉,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一點都不誇張。

吃完狗肉,李大網要餘普選表演吹口哨,指定要他吹一曲革命芭蕾舞劇《白毛女》中的“窗花舞”樂曲,還略顯得意的看了我一眼。

餘普選吹了起來。真沒想到,口哨吹出的“窗花舞”,也那麼好聽!聽得我腳尖繃直,真想張開胳膊旋轉起來。

隻是有點奇怪,李大網怎麼知道我喜歡“窗花舞”?

那是個深秋的晚上,夜涼如水,回到家睡在床上,渾身燥熱,整個身體像被炭火炙烤一般。我把被子踢在一旁,身上的衣服全扯光了,還是翻來倒去的睡不著。我這時想起外婆的話:狗肉是大補的東西。也想起同學說的話:吃了狗肉會熱的睡不著。這可能是過去營養不良身體太虛的緣故。

但沒想到,會熱成這個樣子。

第二天早上離開家時,我有點心虛的在院子裏四處看了看,生怕留下了打狗的蛛絲馬跡。果然,在牆角一株開敗了的玉簪花花瓣上,我看見了一星星兒可疑的紅點,很小很小的紅點,不注意根本看不見。但我就是覺得那是濺上去的一滴狗血,白花瓣上一滴猩紅的狗血。

到了學校,寇甘玲不知怎麼知道了在我家院子裏打狗的事情,可能是不太高興我沒有叫她吃狗肉吧,看見我,她冷冷的說:“聽說李大網帶著餘普選他們在你們家院子裏打狗了?”

“是呀。”我老老實實的說。

“是一條老灰狗?”寇甘玲說。

我突然聽出了她話中的一絲“不懷好意”,就說:“好像是條灰狗,不是老狗,灰不灰,白不白、黃不黃的。”我這麼一說,覺得那條狗的顏色真是灰不灰,黃不黃的,不是純灰狗。

寇甘玲卻不想馬虎過去,步步緊逼說:“不會是譚家奶奶家的譚富貴吧?”

聽到“譚富貴”這個名字,我的胃裏立刻痙攣了一下,好像昨晚吃的不是狗肉是人肉,感覺馬上要吐出來了。我咽了一口吐沫,說:“你瞎說,你瞎說,那條狗根本不是譚富貴,譚富貴比那條狗老多了!不是譚富貴!不是譚富貴!”

“哼!譚富貴是一條老狗,這鄖陽城裏的灰狗跟它都有關係,不是譚富貴的兒子就是譚富貴的孫子重孫子!反正打狗要遭報應,吃了也要遭報應的。”寇甘玲還是步步緊逼。

“反正不是譚富貴!不是就是不是!”我說這話時,心裏很虛,感覺都有點掉氣,一口氣接不上下一口氣,恨不得把自己的胃吐出來。

見我急赤白臉的樣子,寇甘玲才“撲哧”一下子笑了,說:“我知道那不是譚富貴,我今天早上還看見譚富貴了。我故意嚇你的,誰叫你不喊我吃狗肉!”

“好你個寇甘玲!”我氣的揚起胳膊要打她,她笑嘻嘻地跑了。

我呆立在那裏,心裏有點後怕:幸虧不是譚富貴!那是一條認識的狗,一條通人性的狗啊。

這隻是個小小的玩笑,但卻給我帶來了很深的刺激。在以後幾十年的時間裏,我夜半的噩夢,幾乎都發生在這個小院中,這個有著梧桐樹、葡萄架、小菜畦、小回廊和黑白鵝卵石地麵的小院子,還有白花瓣,還有狗血。我童年時代的恐怖事件,大都跟這個古老的小院有關。

拆房時,城中流言四起,有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在傳播。每每到學校,都會聽到同學們講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城裏一個老郎中家失傳了多年的治療不孕症的祖傳秘方在頂棚夾層裏找到了,那最神奇的一味藥竟是老鱉頭回生的鱉蛋兒孵出的童子鱉出殼時的胎盤,當然是要絕對野生的老鱉,這胎盤是真正的靈丹妙藥。我第一次聽說老鱉還有胎盤。誰誰家搬走時,竟在灶台下麵發現了一罐民國元年四川軍閥打製的銅錢;於是,很多人家“聞風而動”,搬空了家什後把自個家每一塊地磚、每一片牆麵都敲了一遍,看看是否有夾牆密室,會不會有祖先留下的寶物被遺落了。隻不過沒人得知是否有人找到了銀元銅錢金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