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幾百年的古代府城,建的時候費了多少周章?曆時多少年?拆起來竟是摧枯拉朽般的不堪一擊,鍾鼓樓,倒了;清真寺,倒了;江西館,倒了;府學宮,倒了;中卡子大街那一座坐南朝北的三間四柱式石牌坊,兩根中柱上刻陽文楷書對聯:“漢江源長清澈底,槐陰根茂節參天”,明間額枋正反兩麵的兩端為龍首圖案,中間是雙獅戲繡球。次間額枋高浮雕麒麟和聚寶盆紋飾,背麵為雙龍和壽字,這是鄖陽府唯一一位得到皇帝表彰的節婦牌坊。“破四舊”中,紅衛兵在上麵潑了很多黑油漆。推倒後,白花花巨大的石塊倒了一地。那天,很多人都專程趕來摸摸那曾高高在上的龍紋,想沾點福氣。還有那一個院子套著一個院子的曾威風凜凜的府衙,也稀裏嘩啦夷為平地。這都是貨真價實的明代官府建築啊。還有那曾固若金湯的城牆,守衛了鄖陽人幾百年的安危,現在鄖陽人自己動手來拆除了。
從城牆上拆下來的一堆堆城牆磚,都是一塊塊見棱見角的大青磚。拆下來後裝車運到新城,繼續用於建房,大多做了機關學校倉庫的建築材料。其中一堆大概當時沒有使用完,一直堆放在“五七”三校一個背陰的牆角裏,被人遺忘了。風吹日曬了幾十年,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人們才意識到這些青磚是幾百年的明城牆磚,是文物,是曆史,突然有了興趣,把這些磚搬到了市博物館的空地上進行清理,果然有了發現。
在這堆磚中,找到了一塊帶有字跡的磚,磚長39厘米,寬19厘米,厚10厘米,殘缺一角。磚的正麵中心凹印一寸見方的“官磚”字樣,右側可辨認的殘剩文字是“鄖陽衛窯軍匠許達原造”,左側可辨認的文字是“鄖陽衛xx 千戶所 xx”。後經專家考證,該磚應該是幾百年前建府城時砌築任務的標誌磚,是鄖陽府城的“身份證。”
磚上所刻記的“衛”、“所”,是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為抗倭寇所建立的軍戶製,一府或數府設“衛”,每衛5600人;1200人為“千戶所”,112人為“百人所”。“衛”轄前、後、左、中、右五所,設衛指揮(三品)、千戶、百戶等官;衛所軍士皆別立世襲的戶籍,叫做軍戶,由官府分給土地屯田自養。一衛士兵5600人加上他們的家人,就是一個小社會,打仗耕種之外,應該是木、砌、石、窯、鐵等工匠具備。
把“官磚”刻印記並顯露外麵,是明初丞相胡惟庸的一大發明。朱元璋定鼎南京後,巨富沈萬三捐資修建南京城牆,朱元璋派胡惟庸監理。胡惟庸切割分派任務後,為防止擔負砌築任務的軍民偷工減料,下令承擔任務各方要在兩方交界處砌築標明承建方隸屬、姓名的字磚,以便查驗。朱元璋對這一做法大加讚賞。從此這種做法便成為一種製度在明代沿襲下來。
許達原應是衛所軍營中的工匠頭目,參加了修築鄖陽府的工程。
這塊磚,從另一個側麵佐證了鄖陽府的曆史,修築鄖陽府時,設有“鄖陽衛”,至少有一個“衛”的士兵參加了建府的修築任務。
這些天,拆房的人出工前收工後都喜歡在殘壁斷垣中晃來晃去,似乎在尋找自己遺失的什麼東西。有一天,我和寇甘玲也在那拆的七零八落的街巷中毫無目的瞎轉悠,忽聽得有人在喊:“走哇,拆南角樓了!拆南角樓嘍!”
我一聽,腦子裏就熱了起來,拔腿就跑。
寇甘玲說:“嗨!你跑啥跑?犯羊癲瘋了!”
我沒理她,自顧自跑著。寇甘玲也隻好跟著我跑了起來。
我們很快就跑到了城東南角。那時,老城一多半的房子已被拆毀,包括那個裝了49根金條的公廁。在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水坑旁,到處是坍塌傾斜的牆壁,東倒西歪的梁柱,零亂破碎的磚瓦,浸泡在水中的還有玉簪花的殘花敗枝,擠壓著不再開花的海棠枝,不再結果的櫻桃樹,不再飄香的香樟林。人挪活,樹挪死,這些貫穿了一個人童年記憶的樹木,變成了老城廢墟淒美的陪襯。
我從未走過這樣的街道,長長的被水浸過的街道旁,一邊是廢墟,另一邊也是廢墟。在滿眼的廢墟中走著走著,心裏直發毛,不知是什麼滋味。這些街道,是300年、400年、500年前我的先人們一天天、一年年、一代代走過的路,那青石板上,有多少層層疊疊混淆著血與汗的腳印啊!還有他們的魂靈呢?許多年許多年後,在一個享譽全球的作家筆下,看到了一個詞組,看後心裏辣疼辣疼,像被針紮了一樣,那個詞組是“憂傷的廢墟。”我的思緒馬上回到我那遙遠的水底的鄖陽老城的廢墟上。
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廢墟竟是可以憂傷的。
今天,我穿越時空,透過黑白廢墟的縫隙,清晰的看到在那座古城老宅院裏的鄖陽人,他們在院子裏曬暖暖曬被子曬衣服,吃飯喝茶聊天,喂狗嬉貓養鴿子;坐在門墩上與街坊四鄰“拍古今兒”;他們在祖先的牌位和氣息中看春樹發芽,夏荷花開,無是無非,淡然度日,代代生息。在拆除老城的過程中,那些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裏的人經過了怎樣內心的掙紮、悲傷和苦痛?
這一切都埋葬在碧波蕩漾的江水下。
曆史從來不記錄小老百姓的小日子,更不記錄他們的憂傷。
何況那隻是“廢墟的憂傷。”
我們很快跑過已被拆的千瘡百孔的老城,遠遠的,就看見南角樓那裏圍了很多人,都在仰頭觀望。我們站定後,看見南角樓的六角飛簷已經拆了,現在開始扒牆了。
修建一座亭台樓閣是個複雜的大工程,但拆起來就容易多了,隻要把木頭和磚頭保留下來就行了。那些琉璃瓦是沒用的,那雕花的瓦楞是沒用的,那刻工精美的木雕是沒用的,那牆上描金的鳳凰將被肢解,變成七零八落的磚頭瓦塊。一座樓,一座城,一座幾百年的古城,每一根椽子、每一片瓦都銘刻著曆史的風霜,在短短的時間裏化為烏有。
圍觀的人大多是看熱鬧,在一旁嘻嘻哈哈的談天論地。我卻有點緊張,渾身發僵,在我的意識裏,南角樓和狐大仙緊密相連,關於南角樓幾百年的傳說不應該是空穴來風,無稽之談,我依然希望南角樓是與眾不同的建築,希望這裏多多少少會發生一點點事情,來證明它的神奇和神秘。
拆樓的工人一看有這麼多人圍觀,來了勁頭,一個個揮舞著鐵釺鋼鍬,還哼起了打夯號子:“嘿喲嗬嘿!嘿喲嗬嘿!呀嗬咿嗬嘿!
肩扛一座山哪,嘿喲嘿喲!
汗淌一條河哪,嘿喲嘿喲!
背上扛日月哪,嘿喲嘿喲!
腳下走春秋哪,嘿喲嘿喲!
肩並肩,嘿左嘿左!
手挽手,嘿左嘿左!
挺直腰,嘿左嘿左!
昂起頭,嘿左嘿左!
嘿喲嗬嘿!呀嗬咿嗬嘿!”
號子聲高亢有力,富有節奏感,具有強烈的感染力,使南角樓的拆除有了舞台表演般的儀式感,“演員”和“觀眾”都生發出熱血沸騰的感覺。
拆除工作進行的很快,馬上拆到基座了,在號子聲的停頓間歇,忽然聽到一陣轟響,“轟隆”、“轟隆”的聲響,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悶雷,在場的人都聽到了。
有人說:“咦,打雷了,要下雨了?”
馬上有人反駁說:“晴光大太陽的,一絲雲都沒有,哪裏來的雨!”
但那轟鳴聲在繼續。我也聽到了,的確像下雨前遠方傳來的雷聲,隻是有點模糊,不知從哪裏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