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漫長的瞬間過後,我在網上搜索“重瞳”這兩個字。百度上是這麼說的:“重瞳就是一個眼睛裏有兩個瞳孔,在上古神話裏記載有重瞳的人一般都是聖人,但實際上經過現代醫學解釋,這種情況屬於瞳孔發生了粘連畸變,從o形變成∞形,但並不影響光束進來,又叫對子眼,現代醫學認為是早期白內障的現象。”中國史書上記載有重瞳的有八個人:倉頡、虞舜、重耳、項羽、呂光、高洋、魚俱羅、李煜。倉頡是黃帝時代的造字聖人;虞舜是禪讓的聖人,孝順的聖人,三皇五帝之一;晉文公重耳是春秋五霸之一;項羽則是曠古絕今的“西楚霸王”;呂光則是十六國時期橫掃西域的後涼國王;高洋是北齊建立者;魚俱羅相傳是用計設殺猛將李元霸隋朝名將;李煜是五代十國時南唐後主,著名的詞人,文學家。李煜字“重光”,大概就是指重瞳帶來的視線“重光”吧。原來如此!重瞳居然和聖人相關啊!既是醫學上的一種普通病變,又有這麼多重量級的傳說。
懷念自己的重瞳年代,懷念自己可以看到人與動物重疊的奇妙時光,那是一種特異功能嗎?或者隻是我童年時的幻覺和臆想,但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是真實存在過的。隻是,幾乎在我看不到它們的同時,那些朱鹮、白鷺、鴛鴦、雨燕、翠鳥都不見了,連它們生存的綠水清波都不見了,更不用說珍稀動物麋鹿。它們都到哪裏去了?據史料記載,漢朝以後,野生麋鹿數量日益減少。元朝建立以後,善騎射的皇族把野生麋鹿從黃海灘塗捕運到大都(北京),供皇族子孫們騎馬射殺。野生麋鹿逐漸走向滅絕。到清朝初年,中國已隻有一群約二三百隻的麋鹿圈養在210平方公裏的北京南海子皇家獵苑。《本草綱目》中記載,“麋茸功力勝鹿茸……麋之茸角補陰,主治一切血症,筋骨腰膝酸痛,滋陰益腎……”《彭祖服食經》、《家藏經驗方》及現代的《中醫方劑大辭典》中,用麋鹿茸、角、骨等做配方的方劑就有幾十項。麋鹿由此也就成為人類為治病而追殺的對象。人類活動的幹擾是導致野外麋鹿滅絕的決定因素。
21世紀初,我帶父母到北京的野生動物園遊玩,父親說了一句讓人回味的話:“哎,山裏人要到北京這種大城市裏才看得到野生動物。”
他說完,我才想到:我們今天看到的,是野生動物嗎?
在動物的世界,沒有貧下中農、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牛鬼蛇神、“臭老九”這種階級之分;沒有窮人和富人、權貴和百姓、土豪和diao絲、精英和蟻族這種階層之分,我們為什麼是人不是動物?人的世界為什麼如此不平等不美好?我們給這個地球帶來了什麼?我們多的不過是貪婪和欲念。
這是我從兒時的重瞳年代貫穿至今的問題。
我仍然像孩童時代一樣,希望我們就是和麋鹿、雨燕、翠鳥和朱鹮一樣的動物,而人類就是這些動物的天敵。地球上如果沒有人,那樣的地球會自然原始蔥蘢美好的吧?
此時,我才知道,在遙遠的1960年代,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麼。
那時,我們是井底之蛙,我們隻知道身邊發生的事情,隻知道廣播報紙上告訴我們的事情,除了美帝國主義就是蘇修社會帝國主義,我們被告知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需要我們去解放並且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我們不知道這是一個撞擊世界的年代,不知道這是最後的烏托邦的年代,更不知道,不僅僅是在中國,在地球的很多地方都發生了騷亂、動蕩、反叛——那似乎是遍地革命的年代。
法國的“五月革命”;捷克的“布拉格之春”;紐約的學生也走上了街頭——當然此革命非彼革命也。在巴黎的“鮮花革命”中,藝術家們圍著愛馬仕圍巾上街遊行,喊著“越革命越做 愛,越做 愛越革命”的口號,那更像是一場心血來潮的假麵舞會?美國的“革命”是以反越戰、反種族主義、性解放、吸食毒品和搖滾樂為標誌,革命風暴席卷全美國。
同時,在1968年,美國有50000台計算機投入工作……美國拍攝了《2001太空漫遊》的科幻電影……這一切是另一個世界的夢幻存在,遙遠陌生到當時的我們無法想象。
還是這一年,有兩個永垂史冊的人被殺害:
馬丁·路德·金;
切·格瓦拉。
無法忘懷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
葛家大院的秘密到二十一世紀才揭開謎底,這個謎底是葛老師的兒子葛小革揭開的。
我接到了寇甘玲來自故鄉的電話。
這隻雲雀的聲音依舊清脆嘹亮。
聽到她的聲音,童年的一切似乎重新出現在眼前,遙遠的令人心疼。
這麼多年來,我和鄖陽城的聯係,基本上都是通過寇甘玲。我初中畢業後,父親因工作調動離開了鄖陽,我們全家都跟著父親到了另一座城市。我很高興離開那座新城,離開那難以擺脫的噩夢。後來,我下鄉插隊,過了幾年的知青生活,在“粉 碎四人 幫”的前夕,我招工回到了父母身邊,在一家工廠上了幾年班後,我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了北京一所大學任教。
雨燕終於飛走了。
幾十年裏,我沒有回去,不想回去,害怕回去——那座新城不是我的故鄉。而且,我覺得,在那片土地上,有一個陰魂伴著一縷玉簪花的幽香不肯離去,他一直在飄蕩,在尋找,而他尋找的目標就是我。我盡量不和過去的同學來往,尤其是不願和“五七一校”的老同學來往,因為我害怕他們提起往事,提起那個我不願意觸碰的名字。隻有寇甘玲,一直跟我保持密切的聯係,我們在省城在京城多次會麵,我們也經常通電話,有時候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像小時候一樣,關於鄖陽城的奇聞異事,大都是寇甘玲告訴我的,她就是我的“耳報神”。前些年,她告訴我,當年炸鎮江塔的那個麻之富果然遭到了報應,在遠離鄖陽的武昌被雷劈死了。鄖陽人盛傳麻之富是被龍抓走的,雷劈過後,他身上的筋都被抽了,全身稀巴軟,沒有了人形,像一灘爛泥般的死去,抬都抬不起來。聽到這樣的傳聞,我將信將疑,覺得這可能是對鄖陽府懷著刻骨思念的鄖陽人一廂情願的希冀,那種希冀中甚至飽含著歹毒,盼望毀掉鄖陽城的人得到世界上最殘酷最凶狠的報應。參與毀掉鄖陽城的,隻有麻之富是具體的個人,其他的都是小老百姓無力抗衡的強大存在。
我還曾托寇甘玲通過公安局的熟人查找當年那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王二林的下落。因為,即使是四十多年後,我的腦子裏依然會冷不丁閃過王二林的眼神,我依然無法描繪出那眼神裏傳達出的內容。我很想知道王二林當年到底犯的是什麼罪,他後來被判刑了嗎?他還活著嗎?我遇到老家熟人時,也打聽過,都沒聽說過這個王二林。寇甘玲通過一個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查找文革時期的檔案,看看有沒有王二林的記錄,遺憾的是一直沒有找到。公安局的朋友說,文革時期的檔案本來就比較混亂,那時又不講法治,有時關人放人都沒有手續,有些人關一陣子就放了,所以沒有任何記錄。文革後有些人來要求平反,因為找不到檔案,隻好作罷。不過,公安局的朋友提到另外一個人,文革中,白桑公社柏營大隊一個叫王士森的高中畢業的回鄉知青,在學習毛選時,竟把毛選四卷中幾處語法修辭錯誤勾出來,列成一個表,寄給“北京·中 南海·毛 澤東主席”收。這封信當然到不了中 南海毛主席手中,在公社就截獲了。王士森因此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抓起來,後在獄中自殺身亡。
王士森?語法修辭錯誤?他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竟是這樣的理由?一個人就這樣在生命最美好的年華時死去?王士森是王二林嗎?
聽到這個消息,我無語,心被堵的像要窒息。
寇甘玲問我:“你會不會把名字記錯了?”
我記錯了嗎?
我突然不敢確定了。我記住的是那眼神,不管是王二林還是王士森,今生今世,我再沒看過那樣淒惶無助的眼神。
多麼想灑一杯故鄉的老酒,遙祭那冥冥之中的冤魂,願他們再次超度為人時,生活在平平安安的世界裏。
2012年,在世界末日的說法甚囂塵上的時候,我們曾就讀的“五七一校”也就是原來的鄖陽師範附小現在的城關鎮中學在末日來臨之前舉行80周年校慶,寇甘玲和幾個同學提議我們年級的同學同時舉行一次同學聚會,她給我打電話時,用懇切帶命令的口吻要求我務必回去參加。那時,我們都年過半百,往事已經如煙,我覺得我已經有能力有勇氣麵對那不堪回首的過去了。
於是,我回到了鄖陽,是鄖陽新城,不是曾經的鄖陽府。
站在漢江邊,如今這是南水北調的源頭水,看著那依舊綠汪汪的江水,心想,正是這保持了良好水質的江水被引向北方,才淹掉了我的古城,我的鄖陽府。心裏很是感慨:“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回到故鄉,山,未見好,人,卻老了。
校慶和同學聚會同時進行,並沒有人在乎世界末日。小時候的同學見了麵,笑一笑,說上幾句話,幾十年的時間就消失了,我們都找到了對方少年時的模樣和感覺,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你的青春活在別人的記憶裏,如此鮮活,如此美麗。我和寇甘玲見麵時,她拍了我一下,我拍了她一下,互相深深地看了一眼。我們都是那種年輕時算不上漂亮,老了卻變化不大的女人,在需要為自己長相負責的年齡段,沒有丟分,歲月將過往的痕跡深藏在心靈深處。同學們在一起嘻嘻哈哈,談到了很多的陳穀子爛芝麻,沒有人提及當年的那次爆炸事件,也沒人提及席桂華和車金柱,一個字也沒觸碰,是真的忘了還是不願回首那可怕的往事?滄海桑田,如今也沒有人再提家庭出身了,而出身於大地主家庭甚至成了可以炫耀的資本。大地主也罷,貧下中農也罷,誰又見過一寸土地?
晚上,我們住在十堰市區的一家酒店,我和寇甘玲住一個房間,酒店的標準間不比京城的星級酒店的差。泡上一杯龍王埡的新茶,我們躺在床上聊通宵,聊到童年的囧事時,說起秦三娘子那個關於毛主席“小雞雞”的夢,說起我們當時的“性無知”,想不通“紅太陽”咋會長小“雞雞”,然後笑起來,笑的頭疼肚子疼,渾身像散了架。
寇甘玲是那種命好的女人,一輩子順風順水,小時候有個英雄爸爸寵著她,現在又有個財政局長丈夫罩著她,中國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無論是政治掛帥還是金錢至上,她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吃了碗裏,鍋裏還滿著。我曾跟她開過玩笑,說她爸爸寇英雄在朝鮮戰場上被打斷的那一條胳膊,是世界上最值錢的胳膊,為他們全家換來了幾十年的幸福生活。經曆過那幾十年政治運動折騰的人們都知道,在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能過上幸福安寧的日子實屬不易。而我這個出身不好的人,跟寇甘玲是朋友,多少沾了一點點福澤。
我和寇甘玲見麵,沒有那種“愁光老盡,故人千裏”的感覺,這麼多年來我們任何時候見麵,兩人的眼神一交流,心態都會回到觀音巷,停留在12歲“紅顏醉態爛漫”的青蔥歲月。這種兒時的友誼就像血緣和故鄉一樣,是無法選擇的。聊著聊著,寇甘玲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我:“嗨,素素,還記得葛老師家葛小革嗎?”
葛小革這個名字是無法忘記的,帶有太強烈的時代特征。我說:“葛老師的兒子吧,我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你那時不是又想親人家又想咬人家一口嘛。”
寇甘玲笑道:“人家現在可是‘高帥富’,男人四十一朵花,不是穿開襠褲的屁娃娃了。”
“葛小革怎麼啦?”我當然很好奇。
“他去年幹了一件轟動鄖陽城的事情,到現在鄖陽人還在津津樂道。嘖嘖,難怪葛家奶奶當年死活不願離開葛家大院,死也要死在那裏!”寇甘玲感歎著。
“你快說嘛,別故弄玄虛了。”我催促道。
“你回來了,我肯定要告訴你的。急什麼?”寇甘玲說。
葛小革繼承了父母的優良基因,小時候是個人見人愛的胖娃娃,長大了是個身高1米8幾的大帥哥,如今是個成功人士,是一家大型化工企業的董事長,去年曾榮獲當地“十大優秀企業家”的稱號。真是風水輪流轉,應了那句“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的曆史規律。
當年,葛家奶奶在水漫觀音巷的時候,將葛家的秘密告訴了兒子,也就是葛老師的父親葛懋公,然後她就心甘情願的放棄生命,撒手人寰。葛懋公死之前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三個兒子,那時,葛家大院已在水底。三個兒子也都緘默著,無可奈何地將這個秘密咽進肚子裏。
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紀,葛老師才相信國家的政策不會再改變,不會再有文化大革命那樣的非常時期,有錢不再是罪過。一天夜半醒來,將這個秘密告訴了白雅藍,這時,他們都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白雅藍現在是市區老年舞蹈隊的隊長,她領舞的“漢水謠”曾獲全國老年業餘舞蹈大賽銀獎。白鷺老去,鯉魚躍龍門的理想在兒子身上實現。
白雅藍將這個秘密守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時候,她覺得整個胸腔似乎在燃燒,憋的好難受,實在憋不住了,也覺得沒有必要憋下去,就打電話把葛小革叫回家,“痛說”了大半天的家史,把葛家的秘密告訴了葛家的長孫葛小革。葛小革第一次知道葛家還有個祖宗是“活菩薩”葛二娘子,知道了狐大仙和那把小金豆,知道了葛家曾經“輝煌”的曆史——鄖陽府的首富哇。
葛小革連一天都沒有憋住,他躺在床上一夜沒合眼,五髒六腑都在燃燒,他對葛二娘子和狐大仙的傳說興趣不大,如今沒人信這種“野狐禪”,但葛家的秘密卻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召來司機,開著一輛路虎越野車上了高速,開到了鄖陽城。
人是無法選擇自己出生的地方,你隻能出生在這個地方。鄖陽城是葛小革的出生地,但他對老城毫無印象,對把他當做掌上明珠的太奶奶也沒有印象,等他記事的時候,已經住在新城。在他模糊的記憶裏,鄖陽府隻是一個傳說;葛家曾經的富有也隻是一個傳說,還是被大人們遮遮掩掩的傳說。
後來他們全家遷到幾十裏外的十堰市,他多次回到過現在的鄖陽新城,遠遠的看見過老城的天主堂,但他從未走近過,走近這片破敗的街區,那是鄖陽府殘留的最後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