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爽朗地笑了，“你知道H&M和優衣庫的區別嗎？”
“哇，你是專家？”
“H&M是歐洲大眾青年的首選，卻不是精英的最愛。設計偏街頭風一點，麵料不好。他把服裝從耐用消費品變革為快速消費品，注重低成本，因此質量也就不那麼重要了。優衣庫的麵料和工藝都很好，店鋪的細節更出色！所有衣服疊放的方式均是十分講究，比如可以使顧客很容易就看到褲腿寬窄的疊法。還有，優衣庫的鏡子照出來的人和H&M的鏡子完全不同。因為我們東方人臉部輪廓不深，並不適合燈光直接從上麵打下來的效果。而輪廓陰影較深的歐美人則可以展現出立體感。因此，優衣庫在照鏡子的時候燈光從前麵或者後麵斜照下來更適合。同時燈光不刺眼，光線柔和，可以烘托甚至美化出膚質。”
“你這樣很容易成為婦女之友啊！”
“哦，不，無非是勤於思考，而不單純口頭上稱許今天的物質條件。但我不那麼熱衷網購。”連天誠懇地說，“雙十一是特殊的日子，也就敦促自己淘幾本愛看的文藝書籍，順便更新幾套衣服，來年換個形象示人。”
“哈哈，你是個樸實不展才的可愛男生，要加油了。說不定女孩子會輕視你哦。”
“嗯。”連天紅著臉應了一聲，“從前‘一城之人皆若狂’為的是牡丹花，今天是網上的折扣貨。網購毀了大量的實體店，我們的經濟，還有我們的生活方式……”
陸家嘴作為國家級戰略金融中心，是眾多國內銀行總部所在地。經營人民幣業務的外資金融機構也必須在陸家嘴金融貿易區開設辦事處。摩天樓建築群的設計都是通過國際招標產生的，由外國和華東設計院出類拔萃的建築師和施工單位合作完成。浦西的外灘在半殖民時期留下的樓宇被譽為“萬國建築博覽”，那麼隔江相望的陸家嘴唯恐不破天的寫字樓，可謂新時代的“建築博覽”。信息與金融於此彙合，經濟與文化、東方與西方在此相遇、對話。這是上海的驕傲，也是中國的門麵，建築的語言明確寫著“international”，告訴人們這裏是又一個曼哈頓。卻不能保證每個生活於茲人，得到愛情和自我價值實現。
縱使如此，連天從電視上看到陸家嘴的全景，還是有諸多不滿：風格不一致，建築高度沒有綜合規劃，每個建築都表現自己，近看各有風格，遠看玻璃外牆和水泥外牆雜亂地混合在一起，給人一種斑駁的感覺。連天認為，城市規劃應分賓主，地標建築至少要有1公裏半徑的陪襯區域。而外牆的質感和色調則必須成片統一。
他不會向女生闡述對於建築的看法。他們在鋼筋水泥森林包圍的綠地中，沿著800米左右的健身步道前行，來到了人工湖東岸。隔湖是白色的觀景蓬，底下休閑設施齊全，湖南岸則有一組銀色的雕塑，那是長著翅膀的天使形象，但下半身成圓錐狀連接著大地，而且很像石化了似的，這讓連天想起了希臘神話中望見美杜莎雙眼的人。他莫名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感慨：他本該是一個作家，一名詩人，時常仰望星空，渴望飛翔，可是也被衣食溫飽的焦慮和恐懼牢牢吸附在黃土之表。
楚曦好奇十足地扯著連天衣服到了雕塑正下方環繞了一周。從南望北，這對墜落紅塵的天使彷佛托著遠處的彙豐大廈和時代金融中心，那裏建築物裙房坡頂與這邊的綠地剛好呈45度南低北高。楚曦打開手機的相機自拍，連天又離得稍遠向南看去，某個角度上天使的翅膀夾在了刀形的環球金融中心和塔形的金茂大廈中間，內圓外三角兩個玻璃麵螺旋上升的“龍型”上海中心則隱身其後，露出高聳入雲的塔吊。民間戲稱三座樓是“廚房三件套”，而官方的說法是它們代表著“過去、現在和未來”（雖然相對於浦西老說，浦東的建築全部都可以算“現在和未來”）。宋連天的眼前，天使的飛翼兩尖端是過去和現在。最讓人憧憬的未來（他的愛情、他的文學夢），尚無形跡可察。
楚曦刷新了微信朋友圈，她看到錢銀又分享了兒子種種照片和視頻。
“看，多可愛！”楚曦揚起手機屏幕。連天的微信已屏蔽了錢銀。
“他的兒子有一歲了吧。我還記得錢老師從相親到結婚才花了一周時間。”
“這麼快？他一定當做工作來處理了。”
“那次他請假回了趟老家，家裏介紹了一位女生給他。他們就‘合情合理’地領證了。”
楚曦若有所思。
連天接著傷感地說，他在替錢銀惋惜似的，“沒有任何美好的東西啊。錢老師說他的心願，就是趕在三十歲前成家。他做到了，二十九歲零十個月。”
楚曦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相親歸來後，他的社交公眾號就滿是和妻子恩愛的照片。他覺得，做人‘應該’是這樣吧！”連天很費勁地說，“自從兒子出生，朋友圈上再也沒有出現過妻子了。”
“你在這上麵也反對他？”
“不得不承認，是的。你有所不知，他還當麵‘要求’我，早點結婚，回歸正途。”
“我……我明年就打算領證了。也是家裏安排的。”楚曦的表情是在吐露一個天大的秘密。連天看出來她很害怕，害怕他失望。她大約相信連天是喜歡她的，由此才有了今天忐忑的“約會”。她心事重重，好不容易才順著連天的話說出，便等待著連天臉色變化，然後試圖根據實際情況來安慰調節他的情緒。
“過年後你也才二十四啊。”連天隻說了這一句，平靜極了。
他穿著米黃色的風衣，楚曦則是呢子繭粉色毛呢大衣。而連天的心卻充滿甜蜜的夢想，楚曦的心更類似枯黃的秋葉。
楚曦過了很久，確認他不再有其他的反應，於是她說：“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終結了，是比較惆悵。如果，早些認識你……”
這番對話本是疾風驟雨，卻都消盡在一片閑適的落葉聲裏。
“我開玩笑的，看把你嚇的！”楚曦重重拍了他，“該死，你一定想，楚曦真他媽混蛋啊！現在這樣，我挺好的。我們還做朋友，成嗎？”
連天點頭微笑。他暗自慶幸，自己一向對她無幻想，親疏離合任其自然。
“你還願意下班後送我？”楚曦毫無遮攔地大笑起來。
“Ok啊，前提是不被你丈夫發現。”連天開了個有點惡俗的玩笑。楚曦知道他無邪意，就象征性地打了他一下。
雕塑的背後隔著草坪的是健身步道的最後一段，直通他們進入綠地的天橋下方。這條百米小徑是不為人知的銀杏道。
“我想看一會兒秋景，你先回去吧。”
“我陪你去唄！就這次嘛。”楚曦緊追他，“銀杏還是帶一絲綠色，可惜！”
“等到葉子泛出一生最華美的明黃色，它們也該飄零了。我的人生也是——有些東西比正常的人遲來，就注定了這樣的命運。舉例說，一名身懷絕技的人登場時，奈何天下英雄美人皆散——不提了，謝謝你陪我看銀杏。”現在輪到連天憂鬱了。不解風情的西風，吹散了小路上原本可以積滿的燦爛的落葉金毯。
說歸說，他還是很喜歡兩旁的銀杏在上空交蓋，隻留給蔚藍的天空幾個小孔。並柯連葉，陽光照在它們的背麵，半透明的，又反射出大於葉邊緣的光暈，金黃的魚鱗般繡在一起，孤獨的銀杏絕無此等震懾之美！這樣的景象和春日如雪的櫻樹很像，當然還有連天不曾見過的如火的楓林。秋日裏色葉就是春花，執拗地讓蕭條的萬物染上赤子的心顏。
但隻有十餘米道路讓銀杏在空中握手（規劃仍舊未從美學角度考慮）。黃枝葉從他們右手邊很快地退出了，石楠和桂樹、木槿穿插進來。左側的銀杏則開始逐漸遠離小徑，岔出去自成林木。臘梅取代了它們的位置，不過同樣金黃色的臘梅花還為時尚早。秋盡江南草未凋，綠地上葉黃潑灑，如同春天的油菜花。連天走了出去，又折回來，百轉千回看不厭。
“你會像討厭錢老師一樣討厭我嗎？我很消極。”終於走出銀杏的金色的結幕，結束了夢幻的演出，楚曦這才又問了一聲，好使得自己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