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有很多在理但難聽的話堵在我的喉頭,我想說:編校費的標準是透明的,你是認可的,沒有人逼迫你,你不滿意可以不接;你既然接了就該盡全力做到最好,編校費不高是從多方麵考慮的,比如你不必承擔質檢責任,你不必改到非常完善,你不必和作者溝通修改事宜,但絕不是意味著你可以糊弄。別說我還要支付編校費,即便是免費的,你既接了,難道就不該盡力做好嗎?難道就可以高高在上地說:“嘿,你要搞清楚我是在幫你噢,我開心怎麼改就怎麼改噢,不準你質疑!”
從此後我沒有再和這位外編聯係過,哪怕我手裏的稿件堆積成山,我寧願自己披星戴月像愚公一樣一頁紙一頁紙地處理,也不敢再勞他大駕。
這些年來,我也常受人所托,為別人提供些許幫助,但我從來都找不到幫助別人的優越感,反而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特別害怕辜負別人的信任,因為我很清楚,我願意幫助他,不是為了尋找高高在上的存在感,而是助他達成自己的目的,我不居主導地位。我覺得對方信任我,跑過來拜托我,我答應了,便是參與者之一,那我們就應該一起把這件事情做好,那時候,誰求誰已不重要。至於對方是否感恩,那是另一個議題。其間,我們有共同的方向,對方提出自己的建議,是為了讓這件事朝更好的方向發展,獲得一個有利的結局,絕不是不尊重、不感恩。畢竟,人家求你幫忙是為了找一個輔佐他的同路人,並不是為了請一尊佛回來供著啊。
如果小秋的婆婆肯打開耳朵、放下身段,和小秋一起商量如何更好地照顧寶寶;如果阿雅的同學從一開始就擺正自己的位置,分得清主次,事事與阿雅溝通;如果我的那位外編能夠理清矛盾,一碼算一碼,盡職盡責,可能彼此之間的關係反而更簡單。人和人相處,誰都有為難的時候,幫不幫未必見人心,但怎麼幫絕對見人品。我們永遠感恩別人給予我們一顆糖,這是我們終生都要修煉的品性,但把發糖的姿態搞得那麼難看和強硬,講真也並不是多麼高尚的事,任何人都沒有必要,在向別人提供幫助的時候,秒變無可撼動的權威,這是對他人的溫柔,也是對自己的慈悲。
聊天聊到死角是一種什麼感受
喜歡問一些無解問題的人,要麼就是真的天真,就像喜歡問為什麼的小孩子;要麼就是真的殘忍,她享受見你自己拆台的窘迫,樂得見你在圍追堵截中顧頭不顧尾的狼狽。
曾和朋友們在一起探討過“別人說哪句話最讓你反感”這個話題,其中,“你不是說……”句式得票最多。坦白講,這也是我最討厭的句式,沒有之一。尤其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如果聽到有人跟我說“你不是說……”,更覺此人的質疑不懷好意,分分鍾奓毛。
在我讀大學以前,我一直留短發,從不穿裙子,這是我從小養成的審美和習慣。以我當時的眼界來看,我可能永遠不會顛覆這個造型。很早以前,我和我的同學說過:“我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留長發、穿裙子。”
後來,我上了大學。大學是一座“整容醫院”,每個女生都在變美。平日裏,我和朋友們一起上街,她們最大的煩惱是和女生撞衫,而我最大的樂趣是和男生撞衫。每次,大家就會勸我,你換一換造型吧,你都沒有留過長發、沒穿過裙子,怎麼就知道一定不好看呢?你應該簡單收拾下自己,至少看起來別那麼雌雄難辨才對得起這個美好的世界啊。
大概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者是眼界的開闊,抑或是我的審美發生了變化,還有可能是受大家的影響,我忽然就不那麼抗拒長發和裙子了。慢慢地,我也試著紮起了馬尾,穿上了裙子,我發現那種感覺沒有大家說得那麼好,但也沒我自己想象得那麼差,隻是我可以接受的服裝類型而已。有一天,我在大街上偶遇我的高中同學,留起長發、穿上裙子的我,於她而言無異於脫胎換骨,她張大了嘴巴,露出一副驚恐的神情,盯了我好久,說:“你的變化好大啊!”
我不好意思地說:“我同學都說還不錯,我就嚐試了下。”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忽然問了句:“你不是說,你這輩子都不會留長發、穿裙子嗎?”
隔了這麼多年,除了漏掉“可能”那倆字,其餘的她記得還是很清晰的嘛,我……
我本來想解釋下,我那時候年少無知,眼界太窄,說話太滿,我當時隻有十幾歲,還不是很懂事,隨著環境的改變,年齡的增長,人都是會變的。但轉念一想,這樣解釋起來,太麻煩且也沒有必要,於是索性告訴她:“我一向說話不算話。”
我這麼賴皮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這也不是她想要的回答,於是,她悻悻地幹笑了幾聲,找了個借口和我道別。真可謂,幾年情誼一朝毀。
同事小文通過相親認識個男生,見了第一麵之後,兩人一直淡淡地往來。有另外一個同事問她有沒有發展的可能,小文一半因為羞澀,一半因為對未來不確定,便回答道:“誰知道呢,就當是個普通朋友,先相處看看吧!”
我真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小文和那個男生相處了半年多,後來那男生無聲無息地斷了往來。小文為此特別傷心,經常表現得非常傷感。還是那個同事,硬邦邦地甩過來一句:“你有什麼可難受的,你不是說,你隻當個普通朋友相處嗎?”
沒錯,小文是說過這樣的話,在兩人還隻是陌生人的時候,但半年時間過去了,在相處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絲感情總是可以的吧?因此在分開之後感到特別難受也是情理之中的吧?這個時候,不給一句安慰就算了,還要用此一時彼一時的舊話來上演圍追堵截這一出,這得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哪!
我也有個這樣的舊同事,她是一個活得特別糾結的人,特別喜歡用“你不是說”這個句式。
我說:“我不是很喜歡吃肉。”但有一天,我在飯店裏點了一盤板栗紅燒肉。菜端上來,我剛伸出筷子,她便來了句:“你不是說,你不愛吃肉嗎?”
我該怎麼回答?我說:“你天天都跟我說,你不愛上班,你還不是天天來?”
她無助地看著我,麵對我的尖酸無言以對,完全忘記了剛才是誰率先營造了這種針鋒相對的氣氛。
在與她相處的兩年時間裏,我覺得特別累。她是個把閑聊當作改錯題來做的人,吸引她的從來不是言語間的信息,而是我留下了哪些可以深挖的漏洞。
我說“我不是很喜歡穿顏色鮮豔的衣服”,某天我穿了件紅色大衣來,她一定會問“你不是說,你不喜歡穿顏色鮮豔的衣服嗎”;我說“我不太喜歡大多數的本地人”,她問“那你以後會離開這裏嗎”,我說“應該不會”,她緊跟著問了句“可你不是說,你不喜歡本地人嗎”。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在與人交談時,隻要你忽略限製詞,隻要你放棄推理和思考能力,隻要你始終保持一個談話方向,隻要你始終抓住單向邏輯,很容易就把對方逼近死角,無論對方是誰。
隻是,這樣做的意義在哪兒?難道看到對方被你問到瞠目結舌,很有快感?
我們想要讓談話愉快地進行下去,那麼,在你提問題的時候,你至少要知道你提的這個問題是有答案的。就好像我說我不喜歡穿顏色鮮豔的衣服,但有一天我穿了,又能代表什麼呢?你這時候揪住我說過的話不放,一再追問我“為何又穿了自己不喜歡的顏色”,你想讓我做何回答?這個問題有解嗎?
我曾就這個問題和我的那位同事談過,結果她反過來問我:“那你明知道那麼說有問題,為什麼還要說那樣的話?”
我表示無言以對。我想說,在不那麼官方的場合,人都會卸下防備,用輕鬆的方式交談;每一句話都代表當時的立場,但外因和內因都會慢慢改變,我以為我們至少有這樣的默契會彼此理解;我也用了很多限製詞,給自己留了餘地;我口語表達能力確實很差,但中國漢字博大精深……
但我什麼都沒說,因為我覺得糾結於這個問題非常可笑和無聊,以後對她閉緊嘴巴是最有效的解決途徑。
我一直覺得,喜歡問一些無解問題的人,要麼就是真的天真,就像喜歡問為什麼的小孩子;要麼就是真的殘忍,她享受見你自己拆台的窘迫,樂得見你在圍追堵截中顧頭不顧尾的狼狽。
每當我的這位同事用“你不是說……”這個句式來逼問我的時候,我都有這樣一種感覺:就好像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對她的承諾。天地之間萬事萬物,都必須以她的認知為標準,對她負責。如若做不到前後呼應,在她看來,其實是一種背叛。
所以,在說出那句“你不是說”的時候,她是充滿惡意的。她就是特別想看看你自己救不了自己的慌亂,因為她覺得她打了你的臉,丟的是你自己的人。
那位舊同事後來換了新工作,我們已不再有聯係。還記得我們初相識時,她跟我說:“我非常喜歡這份工作,想在這裏多留幾年。”結果呢,她很快就辭職了。走的時候,按照她的路數,我至少應該問一句:“你不是說,你打算在這裏多留幾年嗎?為什麼辭職了?”
但我沒問,我說的是:“那希望你以後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