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老虎鬧洞房(1 / 3)

一,老虎鬧洞房

(一)

陳老爺子家是木魚村裏的一個單家獨戶,還是當年土地改革時分得的一棟兩正一偏的瓦屋,老態龍鍾地座落在一個山凹裏。從父母傳到他,如今兒子又長大成人,晃晃悠悠這老屋又住了三代人了。

老屋的牆是土坯磚砌成的,基腳石上有一些古生物形象。用黃泥巴抹過的牆麵大多剝落,早年刷上去的一些石灰標語殘留在上麵,有的字跡勉強還可以辨認。有 “農業學大……”、“打倒……”、“封山育林,保護野生……”等等。最稀罕的是山牆上還殘留著土改時用紅土泥漿刷的“土地回老家”字樣。

那屋前有一條進山村的蜿蜒小路,屋後就是一片老山林,黑統統的很陰森。這片森林一直連著猴山界,那兒是猴子的王國,原來也有過村莊的,近幾年全都搬到山下公路邊來了。

1992年,那是一個冬天。陳老爺子賣獸皮藥材攢了幾個錢,決定給兒子把喜事辦了。他兒子名叫陳賈,本來很有經濟頭腦,後來成了大老板的,可是目前時運未到,中專畢業後就回家幫老爹折騰那三畝高粱地。陳賈年初搞了一個對象,是他的同學,名喚張豔,也是山窩裏飛出的一隻金鳳凰,這鳳凰展翅的事也放到後麵再說。現在隻說兩家成親,把婚期定在冬月二十八。

這時候就下大雪,方圓五百裏的神農架白皚皚的,完全變成了童話裏的世界。而山凹裏陳家卻忙得熱火朝天,人們趕緊籌備喜事,舂米打柴,殺豬宰羊,擺家具布置洞房。那瓦屋頂上熱氣騰騰,把落雪燙化了許多。屋前屋後的積雪,也大都被人們踩得平實了。

親戚朋友當然都要來幫忙,大舅爺羅誌喜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英雄,轉業後一直在家務農,兩個兒子,老大倒是蠻爭氣,讀書讀到大學堂,後來搞科研被美國一家公司聘去了,老二卻不大出息,至今在落在家裏。羅誌喜本人當過貧下中農協會的組長,現今農會撤銷了,他也就成了無職黨員,不過說話還是那個硬梆梆的腔,也真是俗話說的“江山易改,本性難易”。他老人家前幾天就來看了看,說,搞得不錯,就是洞房太小了。大床一擺,衣櫃一放,剩不了屁股大一塊,連新姑娘窩尿都蹲不下,怎麼鬧洞房啊?老兩口一齊說,沒辦法,孩子太弱,就別鬧了吧。大舅爺說,不行不行,不鬧不成婚。

二舅爺羅誌全原來是生產隊的會計,能寫會算,現在也用不著他了,隻是村民家裏紅白喜事過客,就請他來記人情帳。如今外甥結婚,他當然要來幫忙記賬,又指點說,這洞房隔壁就是牛欄,臭烘烘的,最好把那頭牛牽到別處寄養幾天,把偏屋騰出來,收拾幹淨備用。這一條指示倒好落實,老兩口就依二舅爺的話照辦了。

幾個姑舅姨表兄弟來幫忙,他們可是存心要鬧洞房的骨幹分子。在幫忙收拾偏屋牛欄的時候,大表兄腦子靈光、口舌也比較快活,又是率先跑到廣州打過工的人,就靈機一動,搞了個小動作。他發現通洞房的牆腳已經被牛角磨得疏鬆了,就串動二表兄拿鋤頭刨了一個洞,先拿一捆柴蓋著,準備到時候就從這兒爬進去鬧洞房。在成年人述說的經曆裏,為了鬧洞房挖牆打洞,揭瓦吊梁的事都是有的,他們認為這樣做既不荒唐,也不礙事,所以兩位老兄膽敢這樣幹。

可誰也沒想到,就因為這個洞洞,卻惹來一場大禍!

陳家萬事俱備,臨娶親前一天,人們還忙到半夜雞叫,才暫時停下來眨一會兒覺。

這時候,整個神農架都睡著了,木魚坪的山凹裏也暫時安靜下來,冥冥中似乎又傳來那梆梆的木魚聲。陳老爺子家的人啊貓啊狗啊都困著了,隻有那廚屋裏蒸籠的香氣還飄散在風中,那天上的雪花還在輕輕地飄、悄悄地落。

可是,在屋後的森林裏,卻有一個牲靈怎麼也困不著。你猜那是什麼家夥?那是天門埡上一隻老虎,一隻母老虎!

這神農架裏動物以熊、猴、野豬為多見,豹子老虎也是有的。70年代有一位女民兵名叫陳傳香,就遇見一隻金錢豹叼走她的小孩,這位媽媽硬是衝上去和豹虎拚命,騎在背上壓斷了它的腰,終於把孩子救下來了。當時這位打豹女英雄的事跡被廣泛宣傳,軍分區還給她發了一支自動步槍。在人們的打擊下,這樣的猛獸就藏到深山老林裏去了。可是80年代森林裏漸漸平靜下來,後來獵人的獵槍又被管製起來了,後來又說要保護野生動物,那罕見的豹子老虎才又現世了。而且它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公然接近人戶周圍活動起來。隻是因為大雪封山,這隻母虎才幾天沒有捕到食物,心裏有點餓得慌。

是的,“餓”,這是我們現在的人們幾乎已經忘卻的感覺。大家都成天吃飽了撐得慌,誰還覺著餓的滋味,除非減肥或者練功人辟穀時候的故意,要麼就是您的血糖偏高了。

忽然一陣山風吹來,那老虎聞到了這一方魚肉飄香,打了一個響鼻。天一挨黑,它就聞著香氣翻過山、跳過岩,潛伏在陳家屋後頭叢林裏守望著。那老虎一張望,感覺這一帶它好象來過似的,記得那偏屋裏還有一頭黃牛,心想如能得手,那是足夠飽餐一頓了。

它蹲在樹林裏等了大半夜,這會兒人倒安靜了,可天也快亮了,它也實在熬不住了,就爬了出來,悄悄地接進這戶人家,徑直鑽進了那間偏屋裏。可進去一看,老虎發現那頭黃牛不見了,隻有一堆木柴,它瞪起兩隻綠眼睛掃來掃去。

就在這時,突然一陣銅鑼響,一串吆喝:“又開工羅!”

原來山裏人家住得遠,要打鑼才把村裏幫忙的人重新招回來。本來原來生產隊裏上工是敲鍾的,這鍾不知是誰拿去當生鐵買了,所以現在招呼人隻好敲銅鑼。銅鑼是當年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用過的。

刹時間,燈火通明,人們又來來往往忙呼起來。那老虎一驚,想退出來逃跑,已經不可能了,便急忙往那堆柴裏鑽。沒想到這一鑽就趲進了牆洞,趲進了洞房,趲到了那張新姑娘的床底下。

這兒還安靜,它就伏在這兒了,它當然不知道這兒是喜事的主場地,將有一場天下男女一生中最大的喜事發生,此刻的安靜隻是暫時的。

沒過多大一會兒,天就大亮了。偏屋裏進來幾個喳喳呼呼的小夥子,一邊喊著流行歌兒“抱一抱啊抱一抱,抱起我的媳婦子上花轎……”一邊擺桌子放板凳。有一個夥計挺過細,看那堆木柴有點亂,順手又把它整理好啦。

那邊洞房裏也進去了幾個大姑娘,張燈結彩貼畫兒。畫兒都是港台明星,有鄧麗君,有周潤發,還有黃蓉。二舅爺的姑娘羅茜是高中學生,適逢禮拜天,也來賀喜幫忙貼畫兒,貼累了就往新床上一躺,說:“好軟乘啦!”另一個就打趣:“那你就躺在這兒別走啦!”羅茜小時候和陳賈合過八字,因為近親,後來廢了,所以有些心結,當時就不依,她們就嘻嘻哈哈打鬧起來。這羅茜後來在愛情婚姻上遭遇了一場悲劇,命運相當淒慘,留待日後再講。

這樣兩邊廂一鬧,那老虎就有點緊張,伏在床底下一動也不敢動了。過了一陣,那邊的小夥子們出去了,這邊的姑娘們也安靜了,它又覺得這兒挺溫馨的。雖然肚子有點餓,卻比山野裏還是舒服得多,它就忘了居安思危,甚至想迷糊一會兒。

這樣一來,洞房裏就藏了個大老虎。可誰也不知道啊,喜事依然幺幺嗬嗬進行著。而且節奏越來越快,人們越忙越樂火。大門口貼上了紅對聯,上聯是“雄鳳雌凰羽搭羽”,下聯是“新郎新娘心連心”,橫額是“發家致富”。吹鼓手開始擺弄鑼鼓喇叭,炮手準備好鞭炮三眼銃,上茶水的姑娘們安置好炊具茶杯,二舅爺在大門邊擺好桌椅,拿出賬簿,端坐在那裏準備收人情錢。剛就緒,賀喜送情的親戚朋友和村民鄉親就紛紛到來了。

一會兒,姑爹舅爺舅媽姨媽來了、嗚哇嗚哇吹喇叭。一會兒,成群結隊的村民來了,劈裏啪啦放鞭炮。一會兒,村長帶著幾個組長也來了,陳老爺子親自迎上去,幫忙的人急忙敬煙上茶。自從聯產承包以後,村幹部就省事多了,一年上頭除了收提留款,再就是村民殺年豬時請他們“吃血花”、紅白喜事請他們坐酒席。這些年很少開群眾大會,最近林區政府傳達了鄧小平南巡講話,要求家喻戶曉、人人明白,村裏才準備今天開個村民大會。恰巧又碰上陳家辦喜事,怎麼搞法?村長就和幹部們商量說,反正都是喜事,幹脆到這裏來一起熱鬧熱鬧,所以村幹部們都齊齊地來了。

那村長名叫鄧世雄,原本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地主子女”,被紮紮實實地教育了二十年。79年公安部長趙蒼璧一聲令下,晚間全國一廣播,第二天早上他就跑去拍開老支書的家門,把父親生前戴過的一頂破草帽丟給他了。那書記埋怨道:“嗨,叫我們管製了二十年,取帽子也不事先通知我們一聲,搞的什麼名堂?”不過當時全國一風吹,他也沒辦法。鄧世雄這漢子腦子靈光,販獸皮賣藥材率先成了“萬元戶”。後來生產大隊改名為村,村委會實行“海選”,第一屆他就當選為村長,接著連選連任三屆了。他是個大塊頭,戴一頂禮帽、披一件皮襖,一來就炸炸呼呼的,接過吹鼓手的鼓錘參加打鬧了一陣。

一通密鑼緊鼓,搞得那老虎剛迷糊又醒了,不知道外麵是什麼陣侯,豈敢輕舉妄動?

中午時分,迎親隊伍出發前,開了一發酒席,菜肴很豐盛。陳老爺子本是老農,三畝責任田裏包穀年年豐收;加上他年輕時當過民兵排長,打獵好槍法,偷偷獵得許多野豬野雞,熏臘了掛滿山牆,今日都擺上了客桌。客人們都是鄉裏鄉親,也不必客氣,猛吃猛喝,豬羊雞鴨骨頭丟滿地。桌下的貓兒狗兒搶得打架,那香味兒飄進新房裏,聊得那隻餓虎實在受不了,真是垂涎三尺。有幾隻狗子是獵犬,感覺新房裏麵有野物,就衝著房門狂吠起來,那老虎就有些緊張,可並沒有引起人們注意。這時村長已酒醉飯飽,跑去把獵犬一腳踢開,吼道:“今日又不趕仗,要你們來湊什麼熱鬧?出去!”

他推開新房的門,進房就往新床上一躺,那床架子就咯吱咯吱,壓得老虎差點咆哮起來。老虎的特點是“銅頭鐵尾麻杆腰”,最怕欺壓的。好在村長一躺下就鼾聲大作,蓋住了老虎的聲音,人們沒發覺。不過那村長也太重了,估計毛重有兩百多斤,光腦殼就有淹菜壇子大。他壓的時間長了,老虎就想伸伸腰,可怎麼也伸不動。它也感到這受壓迫的日子真難過。

怎麼辦呢?老虎不是人,又不懂得忍受陣痛,正要發毛,卻聽得轟隆幾聲炸響。它以為是獵人放槍彈的,嚇得心驚肉跳,趕緊又伏了下來,大氣也不敢出。

其實這轟隆幾聲不是放槍,而是放銃,但不是打獵的銃,而是迎親的銃。這銃是隻裝火藥不裝子彈的,一隻三個眼,俗稱“三眼銃”。三眼銃幾轟,衝天炮就呼嘯而起,萬子鞭就一掛接一掛地炸,那迎親的隊伍就到了。一乘大花轎抬著新姑娘,吆吆喝喝落到大門口,由一群姑嫂簇擁著進了大門。

一時間,男女老少都如瘋似邪、放肆發起歡來。鞭炮炸翻天,鑼鼓敲動山,喇叭吹得麻耳朵,直把這隻老虎震得渾身發抖。

(二)

新姑娘進了門,婚禮就開始了。有人進來把村長從新姑娘的床上拖起來,架到堂屋裏去主持儀式。床上一下輕了兩百多斤,這老虎才鬆了架。可它心裏還是不平,身上不停地發抖,連那張新床也跟著抖起來。好在這時房裏沒了人,誰也沒覺察。

人們都擠在堂屋裏,由村長吆喝著舉行婚禮。

當時城裏人舉行婚禮已經很洋氣了,不是在教堂裏請牧師喊阿門,就是在大飯店裏擺上幾十桌酒席,由電視台裏主持人司儀。可神農架這裏還沒趕上趟,依舊請幹部主婚,新郎新娘被男女老少圍在中間,都老老實實地低頭站著,好象土改時鬥地主、文化大革命開批鬥會似的。陳賈和張豔心裏覺得好笑,也隻好忍著點。人們不大在意他們兩個,都隻顧聽村長講話。那時幹部講話的意義還是很重要的,比結婚過喜事重要得多。

不過村裏也確實有好幾年沒開過群眾大會了,難得一次講話的機會,村長就借此過了一回大癮。在一疊連聲高喊拜天地、拜高堂、三鞠躬之後,他就說:“今天各組組長都來了,村民也差不多到齊了,正好趁這個喜慶機會,我跟大家傳達點上級新精神,算是開個村民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