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割熊掌的人(1 / 3)

二,割熊掌的人

自從老虎鬧洞房以後,這木魚村裏就不斷出些新奇事,首先還得從張有才說起。張有才可是個神奇人物,會割熊掌。

熊掌,你吃過嗎?根據《神農本草》記載,我們中國人很早就發現熊掌是名貴藥材和佳肴珍品。而且國學大師們也總是搖頭晃腦地念叨:孟子曰:熊掌和魚不可兼得。但是很可惜,現在是很少人能吃到這東西了。即便是權貴們的餐桌上還上這道菜,其實也不是真正的上等熊掌。

為什麼?因為真正的上等熊掌不是從死熊身上宰下來的,而是從山野裏活熊身上割下來的。它取自生猛、來自活體,因而美味異常、功效神奇。古時候隻有禦膳房裏用的才是真家夥,民間宴席大都是次品,後來市場上也絕少見到上品。毛澤東同誌在世的時候,也隻吃過一次上等熊掌,廚師切一小盤上來,他隻吃了幾片就舍不得吃了,說,美味佳肴,放著慢慢享用。可見這東西過去就很難得,現在就更稀罕了。

上等熊掌之所以難得,是因為割熊掌實在不易,可以說是一門天下少有的絕活。你想,熊可不是一般的野物,它有時候比老虎還厲害。在山林裏,要活生生從它身上割下腳掌來,談何容易!得有一套非常巧妙的辦法,操作起來又相當驚險,那可不是一般的獵手幹得了的,心理素質稍微差一點就不行。

神農架過去倒有幾個會割熊掌的專業獵人,也是鳳毛麟角,大都在歲月裏慢慢消失了。現在隻有這木魚村的張有才還在世,還不但會生割熊掌,而且會生捉活熊——叫活熊呆呆地坐在樹樁上活活地將它逮住!不過這本事也閑置多年,不敢輕易動手,因此世人幾乎把他忘卻了。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必然的偶然,他也就跟那漫山遍野的枯藤老樹一樣自生自滅了。

今天,我們終於有幸走近原始森林裏這麼一個神奇人物。

(一)

其實,張有才其貌不揚。

他長得像一頭黑猩猩,幾次都差點讓考古隊的同誌當野人捉去當標本。他家住在木魚村離公路幾十裏遠的一個山溝裏,祖輩打獵,後來看家本事派不上用場,隻好靠種包穀過日子。這日子就過得像一匹掉了毛的閹雞公、很不得勁。甲子乙醜年年過,按陽曆已經過到1993年了,他還是住的茅草土磚屋、吃的土豆懶豆腐。隻不過他家大女兒還出落得可以,好歹供她讀了個初中,又嫁得一戶像模像樣的人家。可大女兒出嫁以後,剩下的幾個都是些小娃子,他婆娘就帶著孩子們成天歪在茅草屋裏,娃兒們在包穀葉子堆裏爬來爬去,活像一窩沒有長毛的老鼠。

可是張有才的景況在當地也不算是最差的。 像木魚村這樣偏僻的地方,山大人稀,相當原始。幾代人奮鬥了半個世紀,還沒有脫貧。後來分田單幹了,也隻求了個溫飽,硬是富不起來,於是上上下下都很著急。經濟落後,當幹部的也很窩囊,長期歪在村裏鄉裏上不去,一個個急得搓腳搽手的。

然而,當冥冥中那神秘的木魚敲到90年代的時候,神農架山村的曆史終於翻開新的一頁,張有才的命運也將遇到新的轉機。

這一天,好象是臘月初八。張有才去年大女兒出嫁了,少了一個勞動力,莊稼地裏活計全靠他一人操持,今日正埋頭在包穀地裏收拾秸稈,忽聽得有人喊他,便慢騰騰地抬頭探望。

來人是木魚坪鄉政府的王秘書,大名王舊白。他來此有何貴幹?原來這王秘書雖然在鄉政府裏公幹,也是壓抑多年,很不得誌。他是什麼辦法都試過了,羊胯子豬蹄子年年給領導送,還是不見成效。眼看年關又要到了,別人早已開始活動,他也不能落後。王秘書是搞文字工作的人,一年到頭給領導起草講話稿、寫公文材料,還給報社電視台投稿子,喜歡想些新點子,今年要別出心裁,搞點與眾不同的動作。想來想去,他就想起了這個會割熊掌的小學同學。心想如果能托他搞到一隻鮮活的熊掌,豈不能讓領導同誌刮目相看嗎?於是他就找上門來了。當時張有才伸出腦殼來一看:

“是王秘書啊,怎麼轉這兒來啦?”

“有事找你。”

“什麼事啊?”

王秘書就伸出一隻手掌:“還有這東西嗎?”

張有才一愣,叫道“那哪裏還有呀?不是被你們都保護了嗎?”

王秘書嗬嗬一笑,卻並不罷休,一胳膊攀上他的脖子說:“沒得存貨,你今晚就去割一個,明早送到鄉政府去!”

張有才一聽這話,急忙掙開說,你倒說得輕巧,那是好玩的?犯了法你頂罪?王秘書拍拍他的肩膀道,又不要它的命,犯什麼法?出了問題我負責!可張有才還是直搖頭:

“這多年沒幹,我怕失手。”

“老同學,真不肯幫忙嗎?”王秘書無奈,隻好低架子同這猩猩套近乎。

他們倆確實是小學同學,隻是張有才大他好幾歲,那癟腦殼又不適宜認字,隻讀了三年級就下了學。而王舊白的腦子就比較靈光,一直讀到高中,差點考取大學。後來他參加工作,在鄉裏當秘書,雖然不得誌,但還是比張有才高好幾等,兩人從來沒什麼交往。要不是求急,他是不會認這個同學,更不會低這個架子的。

張有才果然想起了當年兩人上小學的情形,就問,你們餐餐肉酒肉飯還不知足,非要這稀罕物幹啥呢?王秘書說,你別問,我也不是自己要吃,我是走投無路才想到這一招的,如果生效,日後定有回報。然後他掏出一張百元票子,啪的一聲押在張有才手裏說:“這是定錢!今晚搞定了明早給我送去啊!”說罷轉身就走。

張有才一愣一愣的,定睛看了一陣手裏的票子,又驚又喜。待他抬起頭來,早已不見王秘書人影了。

怎麼辦呢,這下可把張有才難住了。

要是早年,這隻不過是件玩活兒,他會不動聲色、手到擒來。可是現在,他卻犯難了。倒不是因為他沒了那功夫,功夫是不成問題的。你莫看他模樣像猩猩,筋骨可是忒硬朗,五十幾了還能活捉野豬。那張有才犯什麼難呢?他難在狠不了心,不忍心再去把那活生生的熊腳掌割下來,不忍心傷害那跟自己無冤無仇的生靈。

有人會說這就怪了,一個山野獵人,不知打殺了多少生靈,還會跟求仙拜佛的老太婆一樣發慈悲嗎?

可這位老兄就是這麼怪,年輕時伏獵趕仗無所顧忌,年紀越大,他就漸漸心慈手軟,年過五十,連殺雞都有些心疼,更不用說去割熊掌了。再說,這割熊掌可不比一般狩獵,明火執仗、直接要了它的命,而是生取活奪、殘害生靈,特別虧良心。這些年偶而在山上看到熊瞎子,他都退避三丈。有一次看到一隻沒了前掌的老熊,一瘸一瘸的,生存相當困難,他心裏怪難受的,回家悶了三天沒說話。

為什麼會這樣?也不完全是受了這幾年保護野生動物的宣傳,也不是練了什麼功、信了什麼教。也許這是一種病態心理吧,根據某心理書上說,人老了都會心腸變軟,快死了就會心腸變善,尤其是年輕時比較衝的人,更是如此。人的心性變化呀,真是不容易弄明白。反正張有才現在是不忍心幹這事了。

可是不幹又怎麼交代呢?如果是鄉政府來硬的倒好說,可以頂回去。他這麼一頭黑猩猩似的,並無一官半職,未必還怕影響進步?可是人家是老同學求他幫忙,又先下了定錢。這不,咋咋響的新票子,一百塊錢哪!種苞穀一年忙到頭,也不一定能換這麼一張啊!

提起錢,他就不敢一個人呆在一邊發愁了,得趕快回去交給老婆再說。平日走路撿到一角錢,他都要揣回去上交,今日得了一百塊,還不趕快拿回去讓她高興高興,笑暈死一回嗎!他婆娘有點毛病,一高興就笑,一笑就像貓兒喊春似的,死去活來。想到此,張有才急忙攥緊票子、扛了鋤頭、撅起屁股往家裏跑。

王秘書其實沒走遠,他躲在山崖後頭瞄著呢!看到張有才最後那勁頭,他心裏有了譜,才點了一支香煙,裝著公務纏身的樣子,急衝衝下山回鄉政府去了。

張有才回到家裏,把那張100元的大票子一晃,老婆見了果然笑得暈死半天才還陽,緊接著一把搶過那張票子,就是一番數落:“砍腦殼的,你還行什麼善羅,如今隻要弄得到錢,連謀財害命都不在乎了,你還怕得罪畜生?還不趕快去搞?”

那一窩沒長毛的老鼠也醒了,大一點的小娃子跳起來搶那張錢,看那上麵的人頭,認得這是毛爺爺,大聲叫喚“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接著就有的喊我要買褲子、有的喊我要買鞋子,鬧的不可開交。

張有才看著老婆孩子瘦筋巴骨的樣子,又覺得他們怪可憐的,比起那一瘸一瘸的老熊,還是親身骨肉更讓他心疼。他隻好強打精神,決心再去割一隻熊掌。可是好多年沒有搞了,也不知道老窩點還行不行,真是作孽啊,無論如何也隻搞這一次了。他自言自語。

張有才磨磨蹭蹭收拾家什,這家什不是什麼火槍快銃、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武器,總共隻不過三樣東西:一副有頭有尾的熊皮,那還是他祖上留下來的,多年未用,已經有些破壞了;再就是一把大彎刀,一竹筒土蜂蜜。

有人問,靠這三樣,就能製服那黑瞎子野熊、割下它的腳掌來嗎?其中奧妙,我也暫時還搞不不清楚。因為這是他祖傳秘術,外人是打探不到的。他操作時也搞得很神秘,非得深更半夜之時、神鬼莫測之地,據說還要運氣發功、指天劃地、支文調武,有一整套程序。欲知端底,得看張有才如何動作。

(二)

這神農架深山老林裏,天一黑就象鍋底,獵人的行動是很難跟蹤的。那天晚上山林變得漆黑之後,隻見張有才戰戰兢兢披了熊皮、拿了彎刀、提了蜂蜜,就一頭鑽進了沉重的黑夜裏,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然後就是死一般寂靜,那神秘的木魚聲也沒有傳來。

直到下半夜,他家婆娘才聽見後山上一陣慘叫怪吼,一陣衝突奔騰,樹倒石滾、天搖地動,嚇的她摟緊貼身的小孩,索索發抖。這時她有些後悔了、不該叫老公去冒這個險。這婆娘因為挺能生娃兒,計劃生育這幾年鬆了綁,她就一連串地生了四五個,一年上頭不出門就在家裏守娃兒攤,全家人的口食都靠老公刨回來。可這猩猩畢竟年紀大了,一旦失了手怎麼辦?一直抖到下半夜,她終於聽見房屋門口有響動,急忙爬起來點燈,跑去開門。

隨著一股腥風,果然是張有才跌跌闖闖進得門來,一頭栽倒在地,把一團東西摔落在地上。

那婆娘舉燈一照,但見血糊糊毛茸茸的,一頭還在滴血,一頭還在發顫。她

不敢正眼看。

而這時,那後山卻又一陣陣傳來熊瞎子的怪吼聲,好象離她家越來越近了。莫非是這猩猩動作慢了,被那熊瞎子追了上來?她趕緊關了大門,又加一條杠杠抵住。

她心驚肉跳,自己用手把胸口捫了好一會兒,再看地下,認得這就是那東西。可她不知道這東西一旦登堂入室、觸類旁通,就具有左右人的意誌、改變人的命運、乃至偷天換日的魔力。她隻知道這東西值錢,幹部在謀它,因此又發起笑來,差點笑暈死過去。

不過這回她忍住了,連忙扯一塊小孩的尿布把那東西包好,然後才去扶老公。

張有才這時已掙紮坐起來,氣喘喘地說:“給點水我喝!”

他喝了一瓢冷水,就去困覺,卻怎麼也困不著。

而瘸了腳的熊瞎子就在後山整整吼了一夜,那聲音如撕如裂、如泣如訴、如淒如切、如斷如續,直叫得山穀裏陰風慘慘、哀雲陣陣。天亮時,那生靈才自個兒走了。這時山穀裏才又隱約傳來梆梆的木魚聲。

以後的事情就看起來比較平常了。天亮後,張有才從床上爬起身來,吃了幾

個老婆烤熟的洋芋,懷揣起那包東西,出門下山、沿公路往木魚坪鄉鎮奔去。

木魚坪鎮當時才剛剛熱鬧起來,過往的車輛逐漸增多,落腳的客商三五成群,有武漢宜昌來的販子,也有廣東那邊的老板,旅社飯店商鋪應接不暇,甚至還開了兩家歌舞廳,門口招牌上寫著一個巨大的“舞”字。集市貿易更是每天鬧哄哄的,狹窄的街道上都擺滿了地攤。但是此刻還是清早,街麵上行人稀

稀落落。張有才聾耷個腦袋一路走一路張望,他對兩邊房牆上張貼的大幅廣告字畫不感興趣,那怕那上麵的半裸女人都很刺眼,卻是不能當飯吃的。凡是吃不得的東西他都不感興趣。看見賣早點的門口擺著包子饅頭,熱氣騰騰,他倒真想抓幾個吞下,再帶幾個回去喂老婆娃兒們,可是口袋裏沒有一分錢,他隻能一路吞口水。

鄉政府在鎮東頭,院子裏有一棟兩層樓房,這時樓院裏還是冷清清的。鄉幹部大都還沒起床,隻有王秘書一個人披了一件皮大衣,嘴上叼著一隻香煙,蹲在大門口等著。見了張有才,他隻用鼻子哼哼:“你來了”,接過那包東西往大衣懷裏一揣,調頭就進去了。

張有才如釋重負,也調頭回家,依舊去包穀地裏忙他的活路。

王秘書當天夜晚就把這東西送上去了。開始,他也是抱著碰碰運氣的態度對待這東西的,好比買彩票,號子是費盡心機想出來的,得大獎的機會不能說沒有,但能作大指望嗎?除非你心理不正常!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王秘書幾乎把這東西同羊胯子豬蹄子一起淡忘了,依舊做他的秘書工作,每日烤火看報喝茶寫材料,若無其事地和坐在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聊天,再就是望著壓在玻璃板下的那個“忍”字默默發呆。

日子依舊過得很無奈。似乎那一夜殘酷野蠻的搏鬥並無報應,而小秘書的煞費苦心也依舊無濟於事。

然而,不測風雲天、旦夕禍福人, “梆梆梆梆——”冥冥之中就傳來梆梆的木魚聲,一支奇特的命運交響曲就要敲響了。

春節過後沒過幾天,木魚坪鄉黨委突然接到通知,說是要再提一名副鄉長,還隱約點了名,要他們趕緊開會討論了報上去。又過了幾天,那個外號叫“金絲猴”的女機要員就跑去悄悄跟王秘書說:“下文了!”

當時王秘書還以為是捉弄他的,笑道:“文”個屁,把你抱起聞吧!那機要員和他有皮絆關係,當時也不臉紅,急忙跑去拿來給他看,紅堂堂的,果然是“文”,但見文曰:

“茲經群眾推薦、民主選舉,黨委集體研究決定,王舊白同誌任木魚坪鄉副鄉長……”

這一下鄉政府裏就炸開了鍋,大小幹部都議論紛紛,亂喊怪哉,說王舊白是得了什麼法那?一下就鷂子翻身啦!王舊白本人也喜出望外。組織上找他談話時,他還說自己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隻能試試看,幹一年不見成效就自動下來。可是一回到宿舍,他就關起房門跪在地上朝蒼天作了三個長揖,又晃著拳頭,模仿貝利踢進了球的勁頭,跪到地上往前一滑,伸開雙臂象外國人一樣大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