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落魄猴山界(上)
03
且說公元1969年春季的一天,那群猴子正在山林邊玩耍窺探,忽然發現山崖邊來了一個陌生人,是個青年學生。他穿一身黃衣服,帶一頂黃帽子,也跟它們一樣吊兒郎當,在山裏遊逛,還一邊走一邊吃高粱泡(炒熟的玉米)。猴兒們朝他啾啾叫,那青年不但不哄趕,反而向它們吹口哨,跟它們鬧著玩。
互相逗聊了幾回,猴子們就跟他混熟了,跟在他後麵,學他的樣子。他舉手敬禮,它們也舉手敬禮;他昂首闊步,它們也昂首闊步。他看了好笑,它們就越學越起勁。他衝它們發出戰叫,它們就抓耳搔腮、抽鼻子眨眼睛。他想起身追趕它們,它們卻早就跑開了,可一轉身它們又來了。那青年就幹脆坐下來不動、假裝打瞌睡。
那猴頭兒當然格外放肆,居然摸上來把他的軍帽搶跑了。它拿去戴在頭上,站在對麵搖頭晃腦地讓他看,又跑來跑去讓夥伴們看,然後就給一隻母猴、它的的女朋友戴上。接著就一個個傳著戴,你搶我奪鬧得不可開交。
那青年哭笑不得,隻好自個兒拿出幹糧來吃著消消氣。這一來可好,招惹得它們一哄而起,圍上來伸手向他討吃的。他無可奈何,幹脆把口袋裏高梁泡掏出來撒給它們。
賄賂和恩賜往往是很有效的收買,那些猴子吃了他的高粱泡以後,就不再調皮搗蛋,變得很乖了。猴頭兒不但把帽子還給他,還幫他打柴幹活,成了好朋友。按照當地老百姓的叫法,那青年就把它喚作“猴三兒”。這青年記住了它有一隻耳朵是缺的。
這“猴三兒”因為交了個“人朋友”,感到特別榮耀。好比某些公務員,跟著領導的屁股後麵走一遭就覺得驕人一樣。以後不管在山前山後,隻要那青年喊幾聲“猴三兒”!它就會立刻蹦出來,上竄下跳,帶著猴兒們為他效勞。
從此以後,這青年人就和這“猴三兒”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這人猴之間的恩仇情緣,居然影響著那青年一生的命運。他們兩個都作為本小說的男主角,共同上演了一場人間少有的悲劇。
04
那青年名叫張廣天。
這張廣天原本是老三屆高中學生,從小生活在京城裏一座不尋常的四合院裏,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歌兒。記憶中那小天使般的童年,一直是他後來江湖夜雨裏飄忽在心中一盞不滅的燈火。
就在他高中畢業的1966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了。父親一夜之間成了“黑幫”,張廣天也離開了四合院,並且在“大串聯”的火車上自己宣布背叛家庭,戴上了“紅衛兵”袖章。1969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形成高潮,因為父親坐牢受審查,母親在湖北鹹寧住“五七幹校”(當時被打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和被認為有問題的知識分子以及“靠邊站”的幹部集中勞動改造的農場),他就被分派到神農架林區木魚坪公社紅山大隊第七生產隊,來到這幾乎與世隔絕的猴山界插隊落戶。張廣天至今記得清清楚楚,他到這裏的那一天是1969年3月3日。
所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其實是中國近代史上一個特殊年代特殊人群的特殊生命旅程。生逢上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的初高中學生在文革中被“停課鬧革命”,在隨波逐流當了一陣“造反”和“兩派鬥爭”的“紅衛兵”之後,便一批接一批下鄉到農村(還有大批屬於回鄉),以後又陸續被招工就業、或者讀書提幹回到了城市。其間來回往返的時間並不長,但這些被“運動”著的所謂“知識青年”,當時正如一群風雪荒原上迷失的羔羊,所經受的惶恐沮喪迷惘頹廢彷徨,卻是一次人生命運的巨大波折,於是知青往事也就成為那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成為那個時代的曆史感傷。
當時張廣天屬於首批下鄉的知青,而這在神農架更是從來沒有的稀罕事,所以不是和後來的知青一樣,三五個同住在一個知青點上(比如生產隊的養豬場和穀倉),而是住在貧協組長方德懷家的偏屋裏。那方德懷有個兒子叫方狗子,正好和他相伴。如今的讀者也許不明白那“貧協組長”是何方土地爺,這裏不妨囉嗦幾句:“貧協”是貧農、下中農協會的簡稱,在上級屬於縣農會管轄。當時每個生產小隊都有一位貧協組長,也負責對知識青年進行“再教育”。這方德懷就負責安置和教育張廣天。張廣天見他跟陳永貴一樣頭上包著個白布巾,臉上也是皮打皺,開始還是挺尊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