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魄猴山界(下)(1 / 2)

落魄猴山界(下)

06

然而,大山裏日子實在太苦了,張廣天的革命熱情很快就低落下來。

首先是吃不來。張廣天自己不會做飯,隻好跟方狗子家一個鍋裏吃,反正口糧都是從生產隊倉庫裏領來的。方家每頓都是包穀麵飯加洋芋,菜食就是一缽子懶豆腐——黃豆漿裏麵參合許多野菜。方狗子每頓都吃三大碗,漲得直喘粗氣,可張廣天卻怎麼也難於咽下,就隻喝點懶豆腐湯。好歹有高粱泡,也就是城裏賣的爆米花,這個他吃得來,就每天抓一衣袋帶著,餓了就抹一把在口裏嚼著充饑。

知識青年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主要當然是參加生產勞動。可這神農架山大人稀,出門就爬山越嶺,別說肩挑手扛,光走路他就走不來,和山裏人打交道更是覺得很別扭。但是這一關是必須過的。當時生產隊裏學大寨砌田坎子,老隊長清早就拿著話筒站在山包上喊話,要男女老少都到山上搬石頭,張廣天也就跟著社員們上去幹活。

老隊長名叫吳清遠,是個瘸子。他解放前在地主家當放牛娃,從牛背上摔下來把一隻腳摔傷了,從此走路就有點瘸。土改時他是貧雇農根子戶,以後就當互助組長,合作化時當隊長,“四清”運動也沒有查出他多吃多占,工作隊都沒能把他整下台。他一直幹到現在,已經弓腰駝背了。他舉著一副毛主席畫像帶領社員上山,一瘸一瘸地走到田頭就把畫像望高處一擺,說:

“您老人家就在這人坐著,我們開始搞事了!”

這叫早請示晚彙報,收工時還要說:“今日我們完成了多少任務,請您老人家帶領我們回家。”他才扛起畫像帶社員下山。

張廣天看了心裏隻覺得好笑,可一開始“搞事”,他就受不了啦。社員們背的背、挑的挑,抬的抬,他一不會背,二不會挑,也抬不動大石頭,隻好自個兒用手抱小一點的石頭。抱一個石頭從山上下來到田頭,早累得直喘粗氣,不料中間又摔了一跤,那石頭一滾,就把他的手指頭壓破了。他疼得鑽心,咧著嘴絲絲叫不知怎麼辦。

社員們第一次看見城裏娃子幹農活,那狼狽的樣子怪可笑的,都把他當稀奇看。方狗子瞧見他挺狼狽的,就跑過來把他拉到僻靜處,要他對著傷口撒尿,然後用一片破布包起來。

張廣天說:“這不會發炎嗎?”

方狗子說:“撒什麼鹽,尿比鹽管用,能治百病,再重的傷,一喝就好。”

張廣天聽了大為驚疑,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聽他的,拉開褲子鏈口撒尿。方狗子探頭一看說:

“你們城裏人就是不同,連雞巴都白嫩嫩的!”

張廣天噗嗤一笑,急忙轉身回避,也不好怎麼說他。方狗子待他撒完尿,就從自己破衣衫上扯下一片替他包好。可張廣天還是疼得直咧牙,老隊長隻好叫他回家休息。

過了幾天,張廣天的手指頭倒真的沒有發炎,隻是人也瘦了,精神也蔫了。他再也沒有興趣跟方狗子吹牛,晚上就倒在床上直哼哼。

他開始懷念昔日京城裏的幸福生活,懷念媽媽做的蔥花烙餅,懷念爸爸派車接他回家過周末的情景。他本來當眾發過誓言要與父母斷絕關係,可是內心卻怎麼也撇不開,現在更加懊惱。他不明白父親到底犯了什麼錯,一家人從天堂掉到地獄,母親也要住牛棚,自己就從此在這大山裏呆一輩子嗎?這樣的住,這樣的吃,這樣的勞動,這哪裏是人過的生活啊!他甚至常常半夜裏說夢話,哭喊“爸爸,媽媽……”,心裏充滿一種失魂落魄、茫然無際的惶恐和悲觀。

他的呼喊把酣睡中的方狗子驚醒,以為他是要拉屎。山裏人不喊爸爸,喊爹,隻把拉屎叫“窩叭叭”,這“爸爸”和“叭叭”在當地人說來是一個音,就急忙爬起來叫喊張廣天,要陪他去茅屋。那茅屋可是在房子後麵搭的一間茅草棚,經常有野狗來偷吃便屎,才狼往往就跟在後麵,綠眼睛在樹林裏一閃一閃,夜晚一個人摸黑去解手挺害怕的。張廣天被喚醒之後卻咕噥嫌他多事,反而把方狗子搞得摸頭不知腦,以後也就不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