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伐木工人的女兒(上)(1 / 3)

二, 伐木工人的女兒(上)

08

張廣天後日一想起來就懊惱得拍腦袋的事情,是忘記了那一天的日期,他隻記得那是1969年初夏的一天,一個非常晴朗清爽的日子。神農架的太陽不那麼烤人,山林裏氣息馨人肺腑,路邊花草嬌鮮可愛,大自然盡情展示著生命的美好。他在山林裏追著一群猴子七彎八拐,也真是神使鬼差,居然來到一處伐木工人駐地。

原來從1958年開始,湖北省就興師動眾在神農架大規模砍伐樹木,省政府從附近各縣抽調了一些幹部成立了指揮部,組織了大批林業工人采伐隊,分住在林區一些村鎮裏,文化大革命期間還沒有撤走。張廣天走近駐地的一排紅磚瓦房子,一眼就看見一個姑娘在家門口涼衣服,夠著一根繩索一蹦一跳的。那姑娘高挑個兒,紮著兩根小辮子,穿一件藏青色春裝,把雪白的襯衣領露在外麵,模樣兒根本不象山裏人。待他走到近前,兩人麵麵相視,立刻都驚叫起來:

“王曉棠!”

“王心剛!”

雙方噗嗤一笑,又都改口輕聲叫道:

“韓晶晶!”

“張廣天!”

原來他們互相都認識,開頭叫的“王曉棠”和“王心剛”其實是他們的外號,因為他們的長相很像當時赫赫有名的電影演員王曉棠和王心剛。他們主演的《野火春風鬥古城》、《英雄虎膽》、《海鷹》等影片名動一時,他們的形象曾令億萬人心儀,所以當時同學們就自然聯想、給了張廣天和韓晶晶這樣的美稱。更巧是,這兩個美女俊男本來不是一個地方的人,而全國大串聯卻把他們擠到了同一節火車廂裏,讓全車廂的同學發現後都讚美不已,大呼小叫,這情形也就深刻地留在了彼此的記憶裏。

張廣天清楚地記得,他們是在從重慶到貴陽時被擠在同一節車廂裏的,而且被擁擠得緊挨著身子,尷尬而幸福地度過一天一夜。那次偶然相識,然後就天各一方,不想今天在這裏又見麵了,地球真小啊!人生真巧啊!在彼此驚訝的片刻,張廣天腦海裏迅速閃回了兩年前的那一幕。

1966年冬天,張廣天和幾個同學從北京乘火車出發,先是往西北跑到了蘭州,冷得不行,又掉頭跑到成都、重慶。在重慶,他們參觀了渣滓洞白公館,看了紅岩村,幾個同學就想坐船去看長江三峽。但張廣天不同意,因為據說他母親也到了湖北,他不想過早結束這無拘無束地浪遊生活,堅持要再往西南走,到雲南昆明去瞧瞧。結果他一個人進了火車站拚命爬上了火車。可是這火車上的人也太多了,每節車廂都擠得滿滿的,連行李架上都趴著人,下麵更是人擠人站著。廁所裏也站滿了人,誰要進去解手,得拚命把裏麵的人轟出來。有的憋得受不了,就用毛巾把尿接著,等有機會時擰到窗外。

張廣天也就身不由己地被擠在一節車廂中間停下來。直到火車過了遵義,他才發現原來和一個女生麵對麵站著。借著車廂頂上昏黃的燈光,他看清了對麵緋紅的臉和羞澀的眼睛。這時雙方都不好意思起來,極力想扭轉一下身子,但是周圍的人實在擠得太緊了,兩個人誰也掙紮不動。他們隻好依舊麵對麵站著,身子緊挨著,臉麵貼得很近,彼此都感覺呼吸的急促和心跳的厲害。對於從來沒有親密接觸過異性的十八九歲的青年人來說,這突然來臨的生理和心理刺激使他們如同電擊一樣震顫,如同火燎一樣煎熬。但他們不能有任何言語和動作的反應,他們極力克製自己,那電擊和火燎就一直煎熬著他們,就這樣度過了一夜。直到天亮時人群有些挪動,兩人的身體才分開一點。

當時,隆隆的列車在雲貴高原上奔馳呼嘯,紅衛兵的戰歌在千山萬壑中激蕩飛揚,青春和理想在藍天白雲間煥發出萬丈光芒。這是當年千萬學子最得意的時光,雖然腦子裏多是盲從和附和,卻也真的熱血沸騰,意氣風發。張廣天後來浪跡江湖的時候,記憶裏仍然經常回放這些畫麵。理想瘋狂的時代,激情燃燒的歲月,也是一代人生、一段曆史,值得後世歌挽的。

當火車在貴陽停下來時,韓晶晶隨同學下車去,回頭看了張廣天一眼。張廣天想同她告別,剛揮手就被人群衝走了。他自己也被擠下了車,然後就走散了。人生往往有許多擦肩而過的悵惘,當然也有意外重逢的驚喜,比如此時此刻。

此後無論是在貴陽還是在昆明,他再也沒有碰上這“王曉棠”。那一天一夜,他們隻悄悄問了問彼此的真實姓名,沒能交談很多,但這張雖然長滿青春豆卻不失英俊的麵孔和她如花似玉的臉蛋耳鬢廝磨,雙目傳情,彼此心裏都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