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雪之夜(下)(1 / 2)

風雪之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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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裏倒有些微明,道路雖被積雪覆蓋,好在張廣天熟悉,他便不顧一切地往村裏跑去,中間摔了好幾個跟頭。好不容易連滾帶爬到家戶屋場,他才直起身來拍拍渾身雪泥,但見都是關門閉戶,隻有門縫裏透出燈光,屋頂上冒著煙氣,他知道人們都在守年。這年頭過年雖說沒有甚麼好吃好喝的,可守年的習俗還是依舊。一家人圍著一堆火、喝點砂罐茶,就是悶頭悶腦的也要坐到深夜,張廣天覺得他們真幸福啊!當時他也無心多想,徑直跑到方狗子家門口,猛地推開門,把屋裏人嚇得一驚。

方家人正在堂屋裏烤火守年,方德懷騰地站起身來。這位貧協組長階級鬥爭的弦時刻都繃得很緊,待看清是張廣天,更以為他是來鬧事的,立馬厲聲喝問:“張廣天,你想幹什麼?”

張廣天氣喘喘地說“晶晶生孩子了,求方大媽去幫忙接生。”

方德懷這才鬆弛下來。那婆娘一聽,便低頭不應。張廣天急忙跪下說:“求求您,行行好!”方狗子趕忙起身去拉他起來,說:“張哥莫急,張哥莫急。”

你莫看方德懷兩口子是老實吧唧的農民,逢到他有一道坎兒你要過的時候,也要關卡壓擺擺譜兒,何況他們又對韓晶晶心懷不滿。方德懷不緊不忙地坐下,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旱煙,吐著煙霧沉思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對他女人說:

“這樣的事情,你還是去一下為好。”

那婆娘這才抬起頭來,又故作沉穩地問:“什麼時候發作的?”

張廣天答:“夜裏,剛才。”

她便蠻有把握地說:“那不用急,頭胎沒那麼快,你先回去照護,我等會兒就來。”

張廣天無奈,猶豫了一下隻好轉身先回去,臨出門又回頭求道:“您快點來呀,下雪路不好走!”方狗子說:“張哥放心,我送媽上山來。”那婆娘便瞪了方狗子一眼,低聲罵道:“沒骨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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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天又拚命往回跑,現在是上坡路,積雪又深,把腿拔出來邁一步相當吃力。他累得直吼,上氣接不著下氣,好不容易終於爬到茅屋門口,急忙推門進去一看,眼前的情景立刻把他驚呆了:

隻見韓晶晶下身全部裸露,張開雙腿半坐半靠在床頭。她披頭散發,滿臉大汗,鼓著一雙眼睛直視著張廣天。張廣天搶上前一看,晶晶的陰部鮮血直流,已經露出一團黑色的東西。他把煤油燈拿來一照,好像是娃兒的頭頂。

張廣天嚇得心驚肉跳,連連跳腳,說:“方狗子媽要等會兒才來,這可怎麼辦?”

晶晶叫喚:“你快上來抱著我,我撐不住了。”

張廣天便放好燈,上床坐到晶晶的後麵,雙手摟住晶晶的腰。他想幫助晶晶,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用紅衛兵鼓勁的辦法,有節奏地叫喊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晶晶便靠著張廣天,雙腳蹬床,竭力使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可是,張廣天吼了一遍又一遍,晶晶掙紮了一陣又一陣,下麵還是沒有動靜。

晶晶的掙紮越來越微弱了,後來就無力地垂下了頭。她大汗淋淋,把額前的頭發都打濕了,一根根貼在臉上。

張廣天眼看這樣不行,便不喊了,隻急得渾身發抖。他越來越擔心害怕,唯恐晶晶真的會死去。他把臉緊緊貼在晶晶的耳腮上,哭著問:

“晶晶,你還撐得住嗎?”

晶晶努力打起精神說:“天下那麼多女人都生孩子,未必我就生不下來?我就不信,你不要怕,等會兒再看”

張廣天又念叨:“方狗子的媽怎麼還不來呢?”於是兩人都睜大眼睛望房門,可是門外隻有風雪呼嘯,卻一直沒有別的動靜。張廣天頓時六神無主,不知怎麼口裏竟下意識地哭著念叨:

“上帝保佑、菩薩保佑啊……”

晶晶憑直覺知道孩子快出來了,她知道必須趕緊讓孩子伸出頭來,不然就會憋死。而這個時候,隻要一用勁,疼痛就猛烈地撕裂著她,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

她想再歇一口氣,可是漸漸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冰涼的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往下沉。張廣天也發覺晶晶氣息奄奄,他急忙大聲哭喊:

“晶晶、晶晶……你不能死啊!”

晶晶在黑暗冰涼的世界裏往下沉、隱約聽見上麵有人在呼喚她,她的意識猛然警醒過來,拚命掙紮著叫喊:“兒啊,我的兒啊!”身體也隨之反射地鼓起勁來。在一陣鑽心的撕裂疼痛之後,她聽見下麵哇地叫了一聲。嬰兒落地第一聲哭叫,無疑是生命最急切的呼喚。

這是娃兒在叫,晶晶立刻清醒地意識到。她的眼角滾下滴滴淚珠,慘白的臉上露出晨曦般的微笑,渾身卻無力地徹底癱瘓了。